我的丁一之旅_史铁生【完结】(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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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狂舞的人流忽然冲涌起来,把我们裹挟着,推撞着,挤压着,以至于淹没着……或许是怕再次失散吧,我见那丁突然把她——把那个女子,阿chūn抑或“白雪公主”,把那个曾经童真无忌的小小人形——搂住,紧紧地搂住……我心说不好,但未及警告,这鲁莽的丁一已然俯身施吻……

  于是一切均告停止。

  曲忽尽,舞骤停,天复夜,人无踪。

  寂暗无边的视野里,或听闻中,惟一缕“嘶嘶嗡嗡”的声音在扶摇成长,终至于唱响了那一曲可怕的歌:“流氓,流氓,啦啦啦,流氓,臭流氓……”竟似唱得悠然,快慰,地久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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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0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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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梦好像是个先兆。此后不久,这梦以及那一曲“流氓之歌”,便携手在丁一制造了另一种残酷的现实。

  先是“流氓”这可怕的字眼,这残忍的称号,自丁一少年之末尾便沙尘bào般横行肆nüè,历数年而不停歇,继之又有那条素白衣裙的不断袭扰,或丁一对那朦胧女子的魂牵梦萦,结果,抑郁积累并yù望煎熬,此丁终于病倒。

  这就又要说到新陈代谢了。丁一的病,正是由于“代”与“谢”的失衡。据说是因其某一部分组织不明缘由地失控,迅猛繁衍,疯狂扩张,不由分说地一股劲代、代、代……营养都被它抢占,边邻器官抵抗不利,一味退避,一味地谢、谢、谢……结果一方面代不及谢,一方面代而不谢,这丁于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寝,整体中惟某一局部空前昌盛,余者皆与时俱衰……我于其中自也是难得安逸,靠什么什么不给你支持,用什么什么不给你好脸色——就好比一部汽车,挡也挂不住,油也给不足,闸也踩不死,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我总好像要从丁一中甩出去似的——忽悠悠脱离,或虚飘飘飞散。

  这便如何是好?望着远山,望着飞霞,我正自走得意趣盎然心cháo澎湃,走得悬念叠起chūn风得意,可怎么丁一他却忽然就要放弃?

  他倚在路边长吁短叹:完了完了,哥们儿我可能是走不动了!

  我说:要不,咱歇会儿再走?

  他说:看来不……不那么简单。

  我问他:你觉着哪儿不对劲儿?

  他摸摸肚子:里头,八成是这里头出……出了什么事。

  我扶着他走,推着他走——见没见过半路抛锚的司机?就那样!我捶他,踹他,央告他,软硬兼施企图激励他。但都不行。怎么都不行。最后他gān脆躺下了,泣叹连声地说:哥们儿,看来是得你自己走了。

  这有多不讲理!这多么令人愤怒!这玩笑开得是不是有点儿大?

  我说:兄弟,咱讲好的不弃不离,怎么半道儿你给我来个若即若离?我说:好比你坐飞机回家,可半道儿飞机要把你扔下去,你说这合不合适?

  他不吭声,光是喘,不吃不喝一连数日,弄得我也是彻夜的噩梦,早晨醒来见他还是一蹶不振,脸色日益灰暗。

  我冲他嚷:跟你说吧,要散伙咱就散个彻底!腻腻歪歪的这算怎么回事?

  我心想:我所以看上你,不过因为你能跑能跳、能思能想、能说能笑,要是连这点儿事你都办不到了,苍天在上,我凭什么非守着你不可?

  他哭丧着脸抗议:喊什么喊?要走你走!

  再细看他的那一部分疯狂的组织,唉唉,还是那么不管不顾地昂首阔步!再看看镜子里的丁一,已然是形销骨立,苍白得近乎透明。我心里重重地一沉,暗想:这可真是麻烦大了,本来我就嫌他笨得像辆囚车,现在可倒好,车也不车了。

  我陪他去医院。

  我陪他去看医生。

  就像我已经说过的:数不尽的医生,哪个好?都说自己好,都说自己认为好的那个好,但是你听谁的?终于还是得由不通医道的病人自己来做决定!

  我陪他去检查——X光,B超,CT,核磁共振……这个聪明的人间发明的这些愚蠢的玩艺儿!

  胶片上显示一簇花蕾,苍白,丑陋,但是含苞yù放。

  没白费心,我们领到了一个“癌”字。

  病房外chūn光无限,病房内昏暗沉闷有如鼠巢。我俩每天就在那阡阡陌陌的迷宫中奔走求告。一间间莫名其妙的屋子里,闪耀着一团团仿佛机密又仿佛饥饿的灯光。黑暗处,有些巨大的机器缓缓运转。医生们的脸像一张张铺平的纸。寂静中总有些“嘀嘀嗒嗒”的响动。白虚虚的灯光里一个个影子无声地游来dàng去。其中一个——就像童话中的那个“格格巫”——用玻璃棒在盛满液体的杯中“当啷”一搅:huáng的;“当啷”一搅:红的;“当啷”又一搅:黑的……让丁一喝下去。于是我们眼前就有金蛇狂舞,就有红星闪烁,就有凄风苦雨,而丁一的脸色便渐渐发蓝。

  “什么药?”

  医生不答。医生要丁一跟他走。

  这让我想起传说中的“拍花的”——被施了迷魂药的孩子自觉自愿地跟他走。

  丁一跟紧前面那件飘摇的白衣,余者视而不见。

  走过无数条暗道,无数间dòng窟,无数的门窗与门窗中凄厉的叫喊,走过无数吵闹或是迷狂的人群……在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方丁一被命令脱光。

  丁一光着屁股任人摆弄。我发现他那朵已然成熟的花朵依旧敏感,时而羞怯地蔫垂着,时而被触及得蠢蠢yù动——我想这会不会是他的一线生机?

  医生熟视无睹。医生用些看不见的光照she丁一腹部,那儿早有些红笔圈定的鲜明区域。

  “这能行?”

  医生置若罔闻,平白的纸上浮出一个笑,又让人想起那个诡诈的斯芬克斯。

  唉,丁一呀你这辆破车!我惟暗自叫苦,后悔还是来错了地方——发动机倒还是轰轰隆隆地响着,外人旁观,仍一副完整人形,可我受得了吗?尤其当那丁悲声大作、怒从心起、摔东摔西之时,仍一副热血青年的脾气。可我心里有底,他怕已是凶多吉少。癌是什么?那玩艺儿可不比“流氓”,那东西外表不显山不露水,可内里早让它搅和乱了——血压低下去,心动快起来,体温一日之中屡经四季,正所谓“热来热得蒸笼里坐,冷来冷得冰凌上卧”。我想我与其跟他一块儿这么混着,莫如早早分手另谋前程吧,便开门见山地跟他说:兄弟我gān脆送你走吧,一了百了大家好过。我是想gān脆把这辆破车报废,销毁,回炉,长痛不如短痛。车嘛,有得是,常言道“天涯何处无芳糙”——人间处处有“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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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丁一之旅第四部分

  身上有“癌”,心中有“诗”——丁一从镜中观察自己,连我都被他感动。我给他开心:中医说,你这身上所以长“癌”,就因为你这心里有“湿”。我原是好意,觉此谐音未必不是吉兆,没承想这小子急了:你他妈才“湿”呢!然后把笔一扔,又满街疯走去了。我追着他,跟着他,央告他:得得得,算我瞎说,咱还是回家写“诗”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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