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丁一之旅_史铁生【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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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阿chūn与阿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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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美貌女孩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就叫她阿chūn吧,因为那“白雪公主”醒来时大地一片chūn光,又因为她的姐姐叫阿秋。没错儿,阿秋。阿秋比阿chūn可能要大着十岁还不止。

  但我和丁一并未真正见过阿秋,只是听见她的声音,只是见过她的照片。阿chūn家有间屋子,里面摆的挂的全是阿秋跳舞的照片。

  “她照这么多照片呀!”

  “她跳舞,”阿chūn说,“她又长得好看。”

  阿秋的舞姿真是好看。

  阿秋的身材也真是好看。

  但是看不清她的脸。

  “她有你好看吗?”

  “妈说阿秋比我好看一百倍!”

  一百倍?丁一想不清楚,一百倍啥样?我说:废话,所以你算术不好。

  这时传来琴声。

  阿chūn领着丁一走。走过安静的厅廊,走过深深的庭院,走过一棵蜂飞蝶舞、枝头缀满粉白色花朵的海棠树,走到了琴声的近旁。阿chūn说:“嘘——?轻点儿!”阿chūn扒着门fèng往里瞅瞅,再让丁一过来。

  但是看不见阿秋。门fèng中只见一个男人的背影,背影前面,肩膀上方,有一根飘飘摇摇的大鸟的羽毛。

  “看见没,我姐?”

  但还是看不见阿秋。只听见她的舞步,只听见她的喘息,只见那根白色的羽毛丝丝缕缕,在微细的气流中舒卷飘摇……

  “弹琴的人是谁?”

  “大哥哥。”

  丁一直起腰来:“你哥?”

  “不是,不是的,是大哥哥!”

  那丁望望我:大哥哥?我佯装不解:管那么多gān吗呀你!

  然而阿chūn却抿着嘴笑;笑一会儿,贴近丁一耳边:“这是秘密。”

  “啥秘密?”

  “嗯……”阿chūn侧耳再听听那琴声,说,“现在可不能告诉你。”

  “为啥?”

  “因为,因为呀……我也不知道。”阿chūn“咯咯”地笑出声,对那秘密似浑然不知,又似懵然而有所觉悟。

  我忽然感到那丁深处悠悠一坠,继而空空无着,好似绿野青天忽遇一片沙漠。

  “走吧,没劲!”他说。

  阿chūn却似已经忘记了什么秘密不秘密,追在丁一身前身后蹦蹦跳跳,不停嘴地说着:“每次都是这样的。每次阿秋跳舞,大哥哥就来给她伴奏……他们关起门来,谁也不让进……可有时候会让我进。今天要不是你,也许我就能进……”

  弄不清这丁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只见他快步离开,一路怏怏自语:“狗屁,我看他弹得一点儿都不好……”

  阿chūn站住:“我怎么你啦?”

  “我说他琴弹得一点儿也不好!”丁一并不停步。

  阿chūn委屈地跟在他身后。

  丁一说得倒也不错,那琴声确实配不上阿秋的舞步,配不上那根白色羽毛的优雅与动d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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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懵懂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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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因为阿秋,丁一才有了这个梦吗?还是因为那天的事,触动了我由来已久的某种牵念?不知道。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日后那丁常以“梦是你的事呀”来敷衍塞责,意思是:这梦与他、与阿秋、与那天的事全不相gān。好吧好吧,反正是证据难寻。但这个梦我却记得清楚,总之是某年某月某夜于那丁酣睡之时,忽一位无名女子翩然而至,与我共舞——

  四周寂暗,若虚若无,惟一袭素白的衣裙飘飘展展。

  “你是谁呀?”

  夜色深沉,但在那素白衣裙的映照下,我却看她似曾相识。

  “以前,咱们见过?”

  她惟含笑不语,舞步依然,分毫不乱。

  我转而悄问丁一:喂,她到底谁呀?

  那丁年幼,正睡得一无所觉。

  我便与那女子舞而又舞,并有丝竹为伴。直至远处亮起曙光,近处展开了田野、村庄,阡陌纵横……那舞似具魔力,我虽对这女子心存疑惧,脚下却不由得随她进退,yù罢不能……就像我在史铁生时读到的一句诗:除非得到炼火的匡救,因为像一个舞蹈家/?你必然要随着节拍向那儿跳去。(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她的笑靥似含忧愁,或藏哀怨。很久很久她没有一句话,从始至终就这么跳着,轻得像风,像夜的宁静……但随着曙光的扩大,她优雅的面容开始模糊,窈窕的身形仿佛融化,素白的衣裙渐与白昼汇为一处……

  “喂,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啦!”

  我惊叫着想要抓牢她,贴近她,抱紧她,然而双手一空,那女子已隐身不见。

  我四处寻找,张望,在街道上在城市里,在千山万壑般的楼群中喊:“喂喂!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呀——”

  丁一猛醒,懵然呆坐。

  喂,那女子你可认识?

  年幼的丁一呆头呆脑地似乎想了一会儿。

  那女子,你可曾见过?

  丁一睡眼惺忪地“嗯”了一声,随即却又摇头。

  我怎么看她倒好眼熟?我顾自回想。

  我顾自回想时那丁已在母亲的催促下穿衣,排泄,洗漱,而后又吃又喝去了。

  这是我来丁一的头一场梦。这梦早于阿秋或是晚于阿秋全无紧要,但从此以后,这不明由来的女子便频来入梦,骚扰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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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天生qíng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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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芸芸人形之器,我所以选中丁一,重要的一条是看他天生qíng种。

  丁一qíng种,这已在《白雪公主》的演出中得过证明,现又经其懵懂之梦再次确认。但是但是,何故一定要择qíng种而居呢?听我说,此地有句俗话,“是真才子自风流”,因故可料,qíng种断不会是傻瓜。但是傻瓜又有何妨?傻瓜岂不更是逍遥乐在?唉,“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呀,傻瓜不由得让我想起误入猿身鱼体以及托魂犬马的往事。那类无思无yù的生命真正是过客,实在是瞎活,没点盼头,就像永远编织着一条没头没尾没有色彩的绳子。丁一一带嘛,固然也是永远地编织着一条道路,但这道路却非其他ròu身、动器可比;比如猿鱼犬马那类畜牲,半辈子摇头晃脑,半辈子走来走去,终不过首尾相接的一具圈套!人的道路就不一样。人的道路千变万化多姿多彩,蕴含无限可能,孕育无穷盼念,就算痛苦也比畜类多吧,但有惊讶、赞叹、欣赏和感动作为酬报,我看值得。所以我看中丁一,看好这qíng种;人的路途何故多姿多彩?你想吧,说到底是一个“qíng”字。

  还有一点:我喜欢此丁的诚实。断非傻瓜的,不等于就狡诈。你看这丁,鲁莽,憨直,甚至有些愚蛮,这样的人多半诚实。诚实,倒不是说我们就没有隐私,就没有必要的伎俩,就可一切公开,不不不,而是说我与丁一互不欺瞒。你说是吗,哥们儿?当然当然。我看你不光老实,而且明白。你以为傻瓜都老实?是呀是呀,越是傻瓜才越要卖机灵。傻瓜之傻,殊因其总是蒙骗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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