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事_史铁生【完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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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的事》 秋天的纪念秋天的纪念(2)

  她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邻居们把她抬上车时,她还在大口大口地吐着鲜血。我没想到她已经病成那样。看着三轮车远去,也绝没有想到那竟是永远的诀别。

  邻居的小伙子背着我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艰难地呼吸着,像她那一生艰难的生活。别人告诉我,她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那个有病的儿子和我那个还未成年的女儿……”又是秋天,妹妹推我去北海看了jú花。huáng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洁,紫红色的花热烈而深沉,泼泼洒洒,秋风中正开得烂漫。我懂得母亲没有说完的话。妹妹也懂。我俩在一块儿,要好好儿活……

  《以前的事》 “文革”记愧“文革”记愧(1)

  多年来有件事总在心里,不知怎么处置。近日看《gān校六记》,钱钟书先生在书前的小引中说,若就那次运动(当然是指“文革”)写回忆的话,一般群众大约都得写《记愧》。这话已触到我心里的那件事。钱先生却还没完,接着写道:“惭愧常使人健忘,亏心和丢脸的事总是不愿记起的事,因此也很容易在记忆的筛眼里走漏得一gān二净。”我想,到了把那件事白纸黑字记录下来的时候了,以免岁月将其遗失。这样,也恰好有了篇名。

  1974年夏天,双腿瘫痪已两年,我闲在家里没事做。老朋友们怕我寂寞常来看我,带书来,带新闻来,带新的朋友来。朋友的朋友很容易就都成了朋友,在一起什么都谈,尽管对时势的判断不全相同,对各种主义和思想的看法也不再能彻底一致。那年我二十三岁,单单活明白了一点:对任何错误乃至反动的东西,先要敢于正视,回避它掩盖它则是无能和理亏的表现。除此一点之外,如今想来是都可以作为记愧而录的。

  先是朋友A带来了朋友B。不久,B带来三篇手抄本小说给我看。现在记得住标题的只有《普通的人》一篇。用今天的标准归类,它应该属于“伤痕文学”,应该说那是中国最早的“伤痕文学”。我看了很受震动,许久无言,然后真心相信它的艺术水平很高和它的思想太反动。这样的评判艺术作品的方法,那时很流行,现在少些了。B不同意我的看法,但我能找到的理论根据比他的多,也比他的现成而且有威力。

  “中间人物论”呀,“写yīn暗面”呀,“鼻涕和大粪什么时候都有”呀,“阶级立场”和“时代cháo流”呀,等等,足令B无言以对或有话也不再说了。我自视不是人云亦云者流,马列的书本来读得不算少,辩论起来我又天生有几分机智,能为那些gān瘪的概念找出更为通顺的理由,时而也让B陷入冥想。现在我知道,为一个给定的结论找理由是一件无论如何可以办到的事。B为人极宽厚,说到最后他光是笑了,然后问我能否把这些小说给复写几份。我也显出豁达,平息了额与颈上bào涨的血管,说这有什么不行?一来我反正闲得很,二来我相信真理总是真理,不会因为这样的小说的存在而不是真理了,存在的东西不让大家看到才是软弱或者理屈。我们一时都没想起世上还有公安局。

  我便用了几个上午帮他抄那些小说。抄了一篇或者两篇的时候,我忽然抄不下去,笔下流出的字行与我的观念过于相悖,越抄心里越别扭起来,竟觉得像是自己在作那小说。心一惊,停一会儿,提醒自己。这不是我写的,我只是抄,况且我答应了朋友怎么能不抄完呢?于是又抄,于是又别扭又心惊,于是自己再提醒自己一回,于是……终于没有抄完,我给B写信去,如实说了我再不想抄下去的原因。B来了,一进门就笑,依然笑得宽厚,说那就算了吧,余下的他另想办法。我便把抄好的和没抄的都给他拿去。

  不久就出事了。B把稿子存放在A处,朋友C从A处拿了那篇《普通的人》到学校里去看,被她的一个同学发现并向有关部门报告了。C立刻被隔离审问,那篇稿子也落在公安人员手里。我们听说了,先还只是为C着急,几个朋友一起商量怎么救她,怎么为她开脱罪责。想来想去,不仅想不出怎么救C,却想起了那稿子上全是我的笔迹。这时我还未及感到后果的严重,便并不坚决地充了一会儿英雄,我说gān脆就说是我住院时从一个早已忘记了姓名的病友那儿抄来的吧。几个朋友都说不好,说公安局才不那么傻;我也就不坚持。几个朋友说先别急,等A和B来了看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当然,最好的办法是眼前的祸事梦一样地消失。

  傍晚,A和B都来了,我们四五个人聚到地坛公园荒芜的小树林里去,继续商量对策。只是A和B和我与此事有关,其他人都是来出谋划策。这时问题的焦点已转到倘若公安局追查下来怎么办?因为想到C处很可能还留有我的其他笔迹,因为想到C也可能坚持不住。据说这时C还在学校隔离室里坚持着死不jiāo代,大家一会儿为她担忧,一会儿又怪她平时就是不管什么事都爱臭显摆并且对人也太轻信。怪C也晚了,C正在隔离室里。大家又怨A,说C一贯马里马虎你还不知道吗,怎么就把那稿子给她拿到学校去?A后悔不迭,说C是死求活求保证了又保证的。怨谁也没用了,当务之急还是想想怎么应付公安人员可能的追查吧。B坚定地说,不管怎么样绝不能说出原作者。大家说这是一定的。那么,公安局追查下来又怎么办呢?大家绞尽脑汁编了许多枝叶丰满的谎话,但到底都不是编惯了谎话的人,自己先就看出很多破绽。夜色便在这个问题前无声地扩散得深远了。第一个晚上就是这么结束的——什么办法也没想出来,默祈着C能坚持到底,但果真如此又感到对C无比歉疚;幻想着公安局不再深究,但又明白这不会不是幻想。

  十四年过去了,我已记不清从事发到警察来找我之间到底是几天了,也记不住这几天中的事qíng是怎样一个顺序了。只记得我们又聚到地坛去商议了好几回。只记得我一回比一回胆怯下去。记得有一个晚上,还是在那片荒芜的小树林里,A和B都认为还是我一开始编造的那个谎话最为巧妙,若警察根据笔体找到我就由我来坚持那个谎话——就说是我在住院时从一不知名的病友那儿抄来那篇小说的。我未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我只提醒说:我的父母均出身黑五类之首,我的奶奶仍在以地主的资格每日扫街呢。大家于是沉默良久。我本还想说我来承担是不公平的,因为唯独我是反对这篇小说,怎么能让一个人去殉自己的反信念呢?但我没说。后来A替我说出了这个意思,以后多年,我一直把这逻辑作为我良心的庇护所而记得牢固。可是一年年过去,这逻辑也愈显得其苍白了,一是因为我越来越清楚我当时主要是害了怕,二是反对这小说和不反对抄这小说同样是我当时的信念。信念又怎么样呢?设若我当时就赞成这小说呢?我敢把这事担当下来拒不jiāo代吗?我估计百分之九十还是不敢。因为我还记得,那些天有人对我说:公安局可不是吃素的,我若说不出给我小说原稿的人的姓名,他们就可以判定这小说是我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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