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印象_史铁生【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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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并不知道那排与众不同的房子是怎么回事,但它的整洁宁静吸引了我。我那同学说:"别去,我爸和我妈不让我去。"但我还是走近它,战战兢兢地走上台阶,战战兢兢地从窗帘的fèng隙间往里看。里面像是个会议室,一条长桌,两排高背椅,正面墙上有个大镜框,一道斜阳刚好投she在上面,镜框中是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儿。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这儿是gān嘛的?"

  "不知道。我爸和我妈从来都不让我问。"

  "唔,我知道了。"

  可是我知道了。镜框中的女人无比安祥,慈善的目光中又似有一缕凄哀。不,那时我还不知道她是谁,但她的眼神、她的姿态、她的沉静,加上四周白色的纱帘和那一缕淡淡的夕阳,我心中的懵懂又一次被惊动了,虽不如第一次那般qiáng烈,但却有久别重逢的喜悦。我仿佛又听见了那钟声,那歌唱,脚踩落叶的轻响,以及风过树林那一片辽阔的沙沙声……

  "你知道什么了?"

  "我也不知道。"

  "那你说你知道了?"

  "我就是知道了。不信拉倒。"

  1.重病之时 史铁生

  重病之时,有几行诗样的文字清晰地走进过我的昏睡:

  最后的练习是沿悬崖行走

  梦里我听见,灵魂 像一只飞虻

  在窗户那儿嗡嗡作响

  在颤动的阳光里,边舞边唱

  眺望就是回想。

  重病之时整天是梦。梦见熟悉的人,熟悉的往事,也梦见陌生的人,和完全陌生的景物。偶尔醒来,窗外是无边的暗夜,是恍忽的晴空,是心里的怀疑:

  谁说我没有死过?

  出生以前,太阳

  已无数次起落

  悠久的时光被悠久的虚无吞并

  又以我生日的名义

  卷土重来。

  重病之时,寒冷的冬天里有过一个奇迹--我在梦中学会了一支歌。梦中,一群男孩和女孩齐声地唱:生生露生雪,生生雪生水,我们友谊,幸福长存。莫名其妙的歌词,闻所未闻的曲调,醒来竟还会唱,现在也还会。那些孩子,有我认识的,也有的我从未见过,他们就站在我儿时的那个院子里,轻轻地唱,轻轻地摇,四周虚暗,瑞雪霏霏。

  这奇妙的歌,不知是何征兆。

  懂些医道的人说好--"生生",是说你还要活下去;"生水"嘛,肾主水,你不是肾坏了吗?那是说你的生命之水枯而未竭,或可再度丰沛。

  是吗?不有些牵qiáng?

  不过,我更满意后两句:我们友谊,幸福长存。

  那群如真似幻的孩子,在我昏黑的梦里翩然不去。那清明畅朗的童歌,确如生命之水,在我僵冷的身体里悠然dàng漾。

  妻子没日没夜地守护着我;任何时候睁开眼,都见她在我身旁。我看她,也像那群孩子中的一个。

  我说:"这一回,恐怕真是要结束了。"

  她说:"不会。"

  我真的又活过来。太阳重又真实。昼夜更迭,重又确凿。我把梦里的qíng景告诉妻子,她反倒脆弱起来,待我把那支歌唱给她听,她已是泪水涟涟。

  我又能摇着轮椅出去了,走上阳台,走到院子里,在早chūn的午后,把那几行梦中的诗句补全:

  午后,如果阳光静寂

  你是否能听出

  往日已归去哪里?

  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极处

  在时间被忽略的存在之中

  生死同一。

  2.八子(1) 史铁生

  童年的伙伴,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八子。

  几十年来,不止一次,我在梦中又穿过那条细长的小巷去找八子。巷子窄到两个人不能并行,两侧高墙绵延,巷中只一户人家。过了那户人家,出了小巷东口,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宽阔的空地上有一棵枯死了半边的老槐树,有一处公用的自来水,有一座山似的煤堆。八子家就在那儿。梦中我看见八子还在那片空地上疯跑,领一群孩子呐喊着向那山似的煤堆上 冲锋,再从煤堆爬上院墙,爬上房顶,偷摘邻居院子里的桑椹。八子穿的还是他姐姐穿剩下的那条碎花裤子。

  八子兄弟姐妹一共十个。一般qíng况,新衣裳总是一、三、五、七、九先穿,穿小了,由排双数的继承。老七是个姐,故继承一事常让八子烦恼。好在那时无论男女,衣装多是灰、蓝二色,八子所以还能坦然。只那一条碎花裤子让他倍感羞rǔ。那裤子紫地白花,七子一向珍爱还有点舍不得给,八子心说谢天谢地最好还是你自格儿留着穿。可是母亲不依,冲七子喊:"你穿着小了,不八子穿谁穿?"七、八于是齐声叹气。八子把那裤子穿到学校,同学们都笑他,笑那是女人穿的,是娘们儿穿的,是"臭美妞才穿的呢!"八子羞愧得无地自容,以至蹲在地上用肥大的衣襟盖住双腿,半天不敢起来,光是笑。八子的笑毫无杂质,完全是承认的表qíng,完全是接受的态度,意思是:没错儿,换了别人我也会笑他的,可惜这回是我。

  大伙笑一回也就完了,惟一个可怕的孩子不依不饶。(这孩子,姑且叫他k吧;我在《务虚笔记》里写过,他矮小枯瘦但所有的孩子都怕他。他有一种天赋本领,能够准确区分孩子们的xing格qiáng弱,并据此经常地给他们排一排座次--我第一跟谁好,第二跟谁好……以及我不跟谁好--于是,孩子们便都屈服在他的威势之下。)k平时最怵八子,八子身后有四个如láng似虎的哥;k因此常把八子排在"我第一跟你好"的位置。然而八子独立独行,对k的威势从不在意,对k的拉拢也不领qíng。如今想来,k一定是对八子记恨在心,但苦于无计可施。这下机会来了--因为那条花裤子,k敏觉到降服八子的时机到了。k最具这方面才能,看见谁的弱点立刻即知怎样利用。拉拢不成就要打击,k生来就懂。比如上体育课时,老师说:"男生站左排,女生站右排。"k就喊:"八子也站右排吧?"引得哄堂大笑,所有的目光一齐she向八子。再比如一群孩子正跟八子玩得火热,k踅步旁观,冷不盯捡其中最懦弱的一个说:"你gān嘛不也穿条花裤子呀?"最懦弱的一个发一下懵,便困窘地退到一旁。k再转向次懦弱的一个:"嘿,你早就想跟臭美妞儿一块玩儿了是不是?"次懦弱的一个便也犹犹豫豫地离开了八子。我说过我生xing懦弱,我不是那个最,就是那个次。我惶惶然离开八子,向k靠拢,心中竟跳出一个卑鄙的希望:也许,k因此可以把"跟我好"的位置往前排一排。

  k就是这样孤立对手的,拉拢或打击,天生的本事,八子身后再有多少哥也是白搭。你甚至说不清道不白就已败在k的手下。八子所以不曾请他的哥哥们来帮忙,我想,未必是他没有过这念头,而是因为k的手段高超,甚至让你都不知何以申诉。你不得不佩服k.你不得不承认那也是一种天才。那个矮小枯瘦的k,当时才只有十一、二岁!他如今在哪儿?这个我童年的惧怕,这个我一生的迷惑,如今在哪儿?时至今日我也还是弄不大懂,他那恶毒的能力是从哪儿来的?如今我已年过半百,所经之处仍然常能见到k的影子,所以我在《务虚笔记》中说过:那个可怕的孩子已经长大,长大得到处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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