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庄梦_阎连科【完结】(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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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从这过去时,老槐树还安安然然地竖在那,这转了一圈走回来,它就有人来砍来锯来伐了。爷过来立在了老树下,从对面人家扯过来的电灯线就横在他头上。挂在树枝上的灯泡少说有着二百瓦,把树下那一大片原来专供庄人集合开会的地方照得和白天一样儿。

  我爷说,秀芹,这树分给了你们家?

  坐在灯光下的赵秀芹,抬头望着爷,脸上呈着半红半huáng的激动和不安,和分到了这棵庄里最老、最大的树有些不好意思样,她就在那笑着说——

  没想到贾主任和丁主任都是有良心的人,他们在学校想吃啥儿我就给他们做啥儿,啥时想喝酒了我都给他们炒几个可口的菜,这时候我一说庄里大树分完了,只还这棵槐树竖在庄中央,他们就签字把它分给了我。

  爷就立在那滔滔不绝的伐树声音里,再一次看到了平原上地面是鲜花,地下是huáng金的景况了。

  一夜间,丁庄果真没树了。

  没了稍大一些的树。原来好像是说只砍那些桶粗的,可来日一庄人睡醒后,庄里庄外连碗粗的树木也没了。大街上到处都是扔着盖了章的伐树通知书,如了一夜的风,一夜风后落下的叶。chūn日和往常一样照在丁庄上,可却觉得不是了暖,而是燥热了。

  没了稍大些的榆树、槐树、泡桐、楝树、椿树、杨树和柿树,就剩下一些胳膊粗的树娃儿,稀落落如荒地的禾苗儿,日头一出来,哗啦一下子,直筒简照在了人身上,燥热直筒筒打到了丁庄里。

  来日里,人们起了chuáng,站在自家门口上,脸上全都惊下了白。

  惊下了一片茫茫的白。

  “老天爷呀,成了这样儿。……”

  “我日他祖先呀,成了这样儿……”

  “日他祖先呀,当真成了这样儿……”

  赵德全下世了。

  就在砍完树的第二天中午下世了。在他下世前,爷对二叔说:“能把玲玲的毛衣要回来送给德全吗?”

  叔就去玲玲的娘家村庄了。连夜地去,其实可以连夜地回,来回也就二十里,二十几里路,可他在玲玲娘家赖着住了一夜才回来。回来时候赵德全人还没有死,可当他看见叔把玲玲的绸袄递给他的媳妇时,他就笑了笑,一笑也就下世了。

  直到入殓下葬时,赵德全的脸上都还挂着红绸袄似的笑。

  丁庄梦 第五部分

  卷五 第一章 一(1)

  我叔和玲玲又住在一块了。

  夫妻样住在一块了。

  谁都想不到,在丁庄人的眼皮下边他们贼胆着住到一块了。

  他们像水和沙地样,水在沙地上走一走,沙地便把流水吸住了。像那yīn的阳的吸铁石,碰一下,砰一声,粘在一块了。如糙籽和huáng土,风一起,糙籽就走了;风一落,糙籽也落了;落入一片沙土它就生根了。

  玲玲是被她男人打了一顿后,是被她男人、婆婆一道赶回娘家的。赶回娘家就赶回娘家了,人家就又张罗着为丁小明说合媳妇了。她有病,艾滋病,快死的人,又和本家哥有了那贼欢的事,打是合该的。赶回娘家也是合该的。人家再给没病、才二十几岁的小明张罗媳妇也是合该的。如果有了合适的,首先得是没有热病的,等玲玲死了再娶也可以,和玲玲抓紧离婚再娶也可以。玲玲娘家的爹妈都是达理的人,面对面地对着人家说:“我家没养出好闺女,让小明再娶吧,女方要钱多了,就把小明给玲玲的采礼还给人家吧。”

  人家就托姑请姨张罗媳妇了。

  玲玲就被她娘家的人骂着领回了。

  可是呢,chūn天它说来就来了。夏天它说来也要赶来了。天暖着,又热着,冬棉脱掉了,chūn暖的衣服也要脱掉了。差不多该穿夏单的衣裳时,玲玲到丁庄来取她的夏衣裳。用一个包袱把她的单衣全都包起来,提着从男人家里出了门,婆婆把她送到门口上,盯着她鼓囊囊的包袱说:

  “玲玲,你的包袱里没拿别人的衣裳吧?”

  玲玲说:“没有呀。”

  婆婆说:“小明快找到媳妇了,到时候你还活着时,让你回来给他离婚你可不能不回啊。”

  玲玲就默着,立在丁庄的街口上,离自己婆家只有几步远,能看见那门楼上镶的磁砖fèng,像用墨描过,又黑又直的亮。

  立一会,就走了。

  走出了庄。

  从庄外通往丁庄的那条水泥路,笔直地搁在田野上,高出地面半尺多。早些年,路两边挖了排水的沟,沟边上又栽了箭杆儿杨。现在呢,杨树被丁庄家家户户砍光了。现在呢,沟里长满了糙。稍有风,糙就在风中欢着摆,哗哗地响,哩哩哗哗响。现在呢,两边的庄稼地,小麦已经挺直身子了,杆儿和铁丝一样硬撑着。地里有着gān活的人,是浇水。正半晌,日光炎酷酷地照下来,走在那光秃秃的路面上,像走在一段火道上。玲玲就走着,脸上的疮痘有些痒,不敢用力挠,只用手去轻轻抚着摸,像摸一个刚生的孩娃的脸。就那么,摸着慢慢走,虚虚的步,低着头,可是正走着,她就听到了一声叫。

  是我叔的叫。不轻不重的叫。那声音如从头顶掉下样。

  ——“玲玲”。

  玲玲站住了。

  她看见我叔站在前面路边上,几步远,还和先前一个样,脸上也还是有些快死前的铁青色。他们就那么对望着。对望着,玲玲忙往身后路上看了看。

  我叔说:“没有人。有人也不怕。”

  玲玲说:“你在这gān啥?”

  叔就先自坐在路边上:“听说你回丁庄了,我在这等你呢。”

  “有啥事?”

  “坐坐嘛。”

  玲玲犹豫着。

  叔又说:“宋婷婷还在她娘家。”

  玲玲就在他身边坐下来。

  两个人默了好一会,我叔说:“你是回来取夏天的衣裳吧?”

  玲玲“哎”一下,把手里的包袱动了动。

  叔就问:“病咋样?”

  玲玲说:“还那样。”

  叔又说:“我也还那样。熬过了冬,chūn天、夏天就能熬过了。”

  然后呢,两个人就都没了话。默一会,我叔笑了笑,拉了她的手。她也让他拉了手。这是在赵德全死了没多久,不久前他们还在玲玲的娘家见过面。可他们像有几年没见样,彼此对望着,默望着,他就把她的手拉在自己手里看,看她手背和手腕上gān结的疮痘儿,用手去她的手上轻轻地挠,她就有了泪,把手缩了回去了。

  我叔说:“不走吧。”

  她便望着他。

  叔又说:“宋婷婷要和我离婚了,丁小明也要和你离婚了。都离了咱俩一块过。”

  她不语。

  叔就湿了眼圈儿:“活不了几天啦,人家说,今年冬天热病就会大爆发,怕你我都活不过今年哩。不光图活着是个样,还图死了你我能埋在一块儿——死了也是伴。”

  玲玲抬头看着叔,眼里的泪珠又大又亮如同珠子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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