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是岳子鹏——可没有人会这么咋呼。”彭师父身上虬结隆起的皮ròu疙瘩一块一块地消失了——他的肩削了下去、臂膀短了一截也缩了一圈、胸背肚腹上鼓浮肿胀的部分也凹陷了一大片,可这都不像他所说的话那般令我错愕——他低声在我耳边说:“就像你老大哥从前叫张世芳,后来叫张翰卿;令尊原先叫张启京,现在叫张逵;我可以叫岳子鹏,也可以叫彭子越;咱们这一辈儿的人物,谁没有几个串东串西的名字呢?尽知道些名字,又有什么用处呢?难道你在学校里读了那么些年的书、得了那么高的学位,就只记了几个名字吗?”
接着,他的脖子朝前一弓,连脸颊和下巴上的肌ròu也消失了,整个人垮回平常时日里我见过无数次的那老头子的模样——当然,隔空开关门窗的一手功夫也收拾到不知哪个角落里——他缓缓地回身,看来有些吃力地开了屋门,拉开朝院子的窗户,像是突然想起彭师母还在一旁睡觉而不忍害她受了风,遂又马上把窗fèng关小了些,然后才一如平素喝斥我们那样说道:“滚了滚了!往后洗澡从后门进、后门出,不许上前屋来。”
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刻意往他肩头一挤,他居然硬生生往后跄了半步,仿佛既无意提防、也没能力抵挡,白白叫我给抗了一膀子。我索xing停下脚步,也学他先前拿食指指着我的神态说道:“总有一天我要把你的底细给弄清楚。”
彭师父笑了起来,全然不理会我的威武之态,径自冲孙小六道:“你那阳维脉同足少阳jiāo会之处还有些壅塞窒碍,还得多用功。知道吗?”
孙小六点点头,一面扯扯我的袖子,可我还没过足瘾头,一根食指老大不愿意收回来,便又往前戳了戳,道:“等我找着我老大哥还有他的朋友,你就他妈要倒大霉了。”
彭师父仍不答我,笑容也依旧挂在脸上,对孙小六继续说:“回家跟小五说,你张哥书读多了,脑子也烧坏了,将来不会有什么大出息,要她留神,别枉费一番心思。”说到这里,才转过眼珠子来睇我一睇,瞳人深处有电光一闪,道:“无论你读到什么学士硕士博士黑松沙士,依我看也不过同你们村里那些个痞子没什么两样儿。别说谁的底细——你连自己的底细还弄不清楚呢!”说完便扭开屋门铜把,踅了进去,关门时一点儿声响也没出。
我算白折腾一场,既没弄清楚彭师父和岳子鹏这两个名字一个人的轇轕,显然也没能把这老家伙唬住,反而十分荒唐地叫这人人瞧不上眼的“越活越回去大侠”给羞rǔ了一顿。我和孙小六并肩走出小巷口,转到双和街菜市口上的时刻,孙小六忽然开口说道:“我不会跟我姊那样说的,张哥。”
“哪样说?”一时我还没意会过来,满脑子像找不着头绪的毛线疙瘩;忽一下是那几个猪八戒的盘问、忽一下是红莲的警告、忽一下是彭师父的斥责、忽一下又是我老大哥和万得福神秘兮兮的嘴脸——这里头难道真有什么一通百通的脉络可以让我去发现、去探究的吗?如果真有些什么确实存在着,而表面上又看不出来,我是不是应该继续追查下去呢?追查出一个什么结果来是不是又同我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关系呢?难道——难道我真有什么“连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底细”吗?
“我是说、我是说我不会跟我姊讲什么张哥脑子烧坏掉的话。”孙小六低着头嘟囔,仿佛告饶似的。
老实说,他不这么告饶我还不恼火,越是这样,我越是忿忿不平,登时停住脚步,把没戳上彭师父脑门的食指戳在他的脑门上:“你说什么我也不鸟!可是我他妈求求你,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孬蛋?凭什么一见面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他打得个胡说八道?你不是很有两下子吗?凭什么教他这样欺负?”
孙小六没有立刻答复我,只把排上牙咬住下嘴唇,咬一下、再咬两下,停一停又重新来过。这个动作(或者说表qíng)我已经久违十多年了。昔日在植物园荷花塘或任何其他所在,只要是被我吓着或bī急、快要哭出声来之前,孙小六都会这么咬一下、咬两下,重复几回,仿佛连要不要哭一家伙都得费上半天思考。正当我想起这些来的时候,一个十七岁的青年在我面前再度落下泪来,左一行、右一行,一行追上一行,最后才抽抽搭搭地说:“师父不是打我——面具爷爷和里根爷爷都跟我讲过,师父打我的时候不许逃、也不许挡,更不能回手。他擂一拳我得挨一拳、踢一脚我得挨一脚——”
“这是什么狗屁道理?”我哼了他那些狗屁不通的爷爷一鼻子,接着道,“下那么重的手,他们自己怎么不来试试?”
“他们说我挺得住,因为我爷爷给我洗过‘天蚕澡’,不会害疼,怎么打都无所谓的。”说着,他的眼泪流得更急,也更多了,一袖子擦不歇,连鼻涕也抹出来,于是再擦一下,整张脸全糊成一片晶光斑斓的模样,这才断断续续地说下去:“爷爷、爷爷们说、说、谁要欺负你就欺负回去、回去,只你师父打你不许吭、吭声,他无论、无论如何是为你好。”
“你不疼么?”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他的脸,也不知是为了想觑出他是不是在chuī牛,还是那张脸上有什么不会害疼的证据。这时一辆野láng机车在红绿灯杆底下急急煞住,轮胎发出十分刺耳的一声锐响。
孙小六摇了摇头,缓过两口气来才道:“只要我不想疼,就不会疼。可是尽管不疼,挨起打来还是很不舒服的——尤其是不知道疼,就特别觉得自己很贱,贱得、贱得不得了,跟个跟个什么东西一样。”
我蒙蒙想着他的话,很觉得其中有一点道理,可是“只要不想疼就不会疼”这境界实在太奇妙、也太诱人了,对于这境界的羡慕之qínggān扰了我进一步去思索“因为失去疼痛感而自觉很贱”的这个命题。另一方面,突如其来的状况也使我没法子再想下去——双和街和青年路口的四盏红绿灯底下这时猛地聚拢了二三十辆分别从中华路、西藏路、万大路和克难街四个方向飙过来的机车,每辆车上各跨坐着两个人物,后座的手上紧紧握着两支用报纸卷的棍状物事——连想都不用想——那报纸里藏着的不是什么娱乐新闻或文学副刊,而是一把一把的木剑、西瓜刀和二尺四的小武士。先前那辆野láng骑士刻意催了催油门,其余各车也跟着催了催油门,真他妈声震寰宇!我还没意会到他们这四路人马是东西一路、南北一路的,或者是东南一路、西北一路的,乃至还有什么个分法,总之应该就是有这么两帮人马准备对阵的样子,孙小六已经快手抬袖,抹gān了纵横一脸的涕泗,站到街当央去,四面环顾一遭,道:“今天我心qíng不大好,没有陪你们玩的意思,都散了罢!”
野láng车后座端地跳下来一个穿拖鞋的,近前打量我一眼,扭头冲身旁一辆本田一二五后座的光头说:“这一个也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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