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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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实说,我根本已经不会在乎什么错别字不错别字的问题了。对当时的我而言,那部论文只是另一个躲迷藏的游戏。我其实并不关心它能不能通过审查,而我能不能取得学位,日后是不是又能凭借它所换取的资格而进入一个什么研究或教学单位混碗饭吃。我之所以没日没夜地赶写出它来纯粹是因为唯有在那样一头钻入一个由我自己构筑起来的世界的时候,我才能够完全忘记红莲。这部硕士论文唯一的意义似乎也在于此。而且——我愿意率直且诚挚地说:写一部看来有根有据的学术论文所能达到的忘qíng效果要远超过任何事,它甚至远超过我所擅长的小说。

  chūn天正丰美繁盛一如刚开始的飨宴,小五一次又一次带来的植物让破宅前后院变成了亮丽无比的花园。明明经历过好几个月的栽种、培育,但是这一切却像是在一夜之间布置起来的一样。小虾花沿着长板凳下方排开了一列十五尺长的huáng色队伍。山樱也一朵朵地发了苞,正补足圣诞白凋落了片片叶瓣之处的闲空。竹子变得更粗、也更密了,从竹枝和竹叶间拼力挣出头颈来的是从来未曾露过面的鹅掌藤;仿佛是叫那竹丛bī挤、激将出来一种发愤的生命力,自竹jīng和竹jīng的fèng隙中探身向外,寻找斑斑离离的阳光。当我突然发现这些鹅掌藤的那天,小五坐在长板凳的另一端纳鞋底,孙小六蹲在大门里修补地遁阵的阵脚,我则捧着刚才写好的论文结论部分的糙稿。我们三个人忽而同时迸出一句:“快好了!”而我们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那是一个奇妙而带些诡异气氛的周日近午,我在邻居和路人都不可能察觉或欣赏的美丽庭园里嗅出空气中渲染着的离别的气味。我猜想小五和孙小六也和我一样——在如此宁静安详且美好愉悦的时光中,你一定会感受到潜藏在某个间隙里的不安的。似乎事qíng总是这样:当你认为一切都安适了、服帖了、顺遂了,就会惊觉这世界已经稍许地改变着了。一时之间我还说不上来,到底有什么样的东西产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但是我不自觉地回头朝背后看了一眼——待我再扭转头脸之际,发现小五和孙小六也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往背后凝眸静视。我们三个人又相互望了一眼,每个人的意思看来都像是在探询另外两个人:你们看见了什么吗?

  孙小六眨眨眼、搔搔后脑勺,低声说了句:“不会罢?”

  话音未落,但见他将就着原先的蹲姿朝空一纵,一团身影登时弹起三丈多高,上了二楼房顶。小五则一把探向我的肘弯,抓了个正着,另只手也环住我的腰眼,我只觉得眼前脸上像是叫一支接一支的扫把给猛可拂了几阵——少顷之后我才知道那是竹枝和竹叶刮擦所致——小五像是“带”我跳jiāo际舞那样地拽住我;我这厢双脚腾空、身躯打横,被她紧紧箍在怀里,而她则仅仅凭借一只右脚踩在一枝斜里朝上窜出、不及一分粗的竹枝上。她的左脚我看不见,倒是我的腿肚子底下有那么一只柔软的物事撑着,事后我才知道:那是她的左膝盖。

  很难说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姿势,勉qiáng形容起来,就是小五和我凝结在竹丛之间,状似一对跳探戈的舞者,只不过她跳的是领舞的男生,我跳的是跟舞的女生。如果当时有人拍下一张照片,再将掩翳在我们四周的竹丛抹了去,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见一支探戈舞华丽的终结。我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女人那样揽着,身体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相反地,我甚至应该觉得很舒服,因为就从小五单脚站定的那一刻开始,我的手脚四肢和腰腹之间忽然柔软起来,有如失去了每一个细胞、每一块肌肤和每一根骨骼的重量。我不知道跳探戈的女人是否在那样挺腰倾倒之际都有这种失重的快感,然而我的快感却是千真万确的——仿佛任由小五那样兜抱着,我便可以像个婴孩一般熟睡到天荒地老,永远不必醒来。

  事实当然没有这么làng漫轻盈。孙小六在屋顶上遭遇了两个穿着灰蓝色电信局工作服的家伙——他们果然是从后院外翻墙进来,又使挠钩和钉掌手套沿水泥壁爬上楼顶——这两般器械可不是电信局工程人员常用的。孙小六在楼顶截住这两个家伙的时候瞥见他们身后还站了一堆奇形怪状的人物,有的也穿了电信工程人员的制服,有的则穿了运动装和慢跑鞋,人手各执长扳手、铁链条和消防斧之类既是工具又是兵刃的东西。

  接下来的一场打斗的详qíng如何是我无法形容的,因为从头到尾我都藏身在竹丛之中,任由小五揽着、抱着,听她在我耳边轻声哄着:“没事的,没事的。不怕不怕。一会儿就过去了。”

  在那“一会儿就过去了”的时间里,我还听见铁器jiāo击的鸣声以及金属敲打在水泥楼板上沉重的闷响,夹杂其间的除了有人唔唔唉唉的喊叫之外,还有一种抽抖布帛的促音;那促音每出现一次,小五的双眉便不由自主地舒展一下,两片光滑的嘴唇便微微绽启,数出一个数字。几乎就在小五数数儿的同时,楼顶上方就会飞出来一抹人影,跃过前院的上空,直摔到大门前几十尺以外的茶园里去。当小五数到“四”的时候我已经像观看某种童戏一样开始跟着数算那些从空中掠过又坠落茶园深处的身影究竟穿的是工作服还是运动装。

  在小五数到“十八”、而我算出有十套工作服和四套运动装之后,楼顶上方暂时沉寂下来,偶或有一两声踢动隔热砖的声音之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还有两个。”小五低声说着,随即俯脸贴住我的面颊,道,“是高手,不过不打紧的——”

  “你怎么知道?”我也悄声冲她的耳朵说。

  “他们踩的步子同我爷爷是一路的,可是功力差得远了,应该就是前两个月被——”小五话还没说完,楼顶上传来几声浓浊的咳嗽。

  “年轻人!你这是何苦呢?”问话的这个一句话才出口,又猛烈地咳了几声。孙小六显然没有答腔的意思,但听另一个鼻音黏腻、嗓音尖细的老家伙接着说道:“上回咱二老叫你小子给打发得好不惨然。今番再来讨教,原本只想寻摸寻摸你小子的武学根柢,不料这一十八名各怀绝技的练家子仍抵敌不过你小子的两招散手。放眼当今这满街狐狗、遍地鸱的江湖之上,居然还出得了此等高人。咱二老若是不能明白个中一二,即便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须化做厉鬼冤魂,啁啾缠祟,永世不歇的啊!”

  这一席话说到后来,竟尔凄恻惨悄,犹似魑魅啼泣,听在耳朵里好似初学小提琴的孩子在咫尺近旁开锯拉弓,赫然是一阵魔音贯脑之势。偏在这一瞬间,小五喊了声:“不好!”随即奋力将我朝空中抛了个老高,我还没来得及动念头,整个人便像只脱了线的陀螺一般晕天胡地往横里转了几圈,眼见就要朝园中栽倒,腰身又给小五只手扶住,随她在空中站直了,可两脚沾不着实地,登时就要摔它个三丈六尺高的跟头,孰料才恶叫出口,人已经立定在楼顶之上了。

  先前少说有一刻钟的时间两脚没踏过尺土寸地,我忽而往那楼顶上一站,居然像是喝醉了打踉跄,一时摇晃得厉害。小五仅用一只软绵绵的掌心托住我,另只手上前扯住孙小六的袖子,声音压得极低道:“留神!他俩有上乘的内力,还会使‘迷踪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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