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难。施兄、康兄俱是‘老爷子’身边的行脚能人,”光头青年立刻接道,“烦他二位跑一趟,将夫人接了来,不过顷刻辰光,也就jiāo差完事了。只恐夫人未肯轻信施兄、康兄确为先生遣使,是不是还请先生托付一个什么样的信物?他二人持物而往,也好有个凭据。”家父想了想,见那“哼哈二才”在一旁又蹙眉、又咂嘴,神qíng十分不耐,只好随手将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脱下,jiāo付二人,自便随那光头青年进了酒楼。
一顿食不知味的饭吃下来,洋钟已过九时有余。一桌人相互簇拥着离席出门,只见右首圣爱弥儿教堂前广场上炬灯闪炽,及至近前才发觉:竟然是一排四辆黑漆轿车鱼贯驶来。家父原本是个雾眼茫茫的大近视,夜暗之下更看不清咫尺之外的动静,但听那光头青年在他耳边吩咐道:“启京先生但请放心,有施兄、康兄保驾,夫人一定赶得及上船,绝对万无一失的。咱们先上车往码头去罢。”
倘若家父早就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台湾,他是断断乎不会登上那其中任何一辆轿车的。我cha嘴问他,是不是因为没等着家母的缘故,老人居然摇了摇头,道:“没有了眼镜,我现成是个睁眼瞎子,能上哪儿去?”
结果眼镜紧紧抓在家母手上,她和“哼哈二才”早一步已经到了码头。一见着家父的面,她浑身上下止不住地抖颤着说:“要上哪儿去怎么不早说下?我当你是叫人给架走了呢!”
家父不慌不忙戴上眼镜,四下打量了一阵,见岸边泊着艘军舰,港里船上一片灯火通明,把方圆数百丈内照耀得如同白昼一般。到这一刻,身边除了“哼哈二才”,便只同桌吃饭的十余人勉qiáng不算面生,然而大伙毕竟互不熟识,且看起来人人灰头土脸、失魂落魄,个个儿面色黯然、神气萧索,怎一个张皇了得?再放胆往一旁睇顾,但见穿着陆军和海军制服的兵士们扛着糗粮、枪械乃至囊橐、箱笼和些装盛着不知是弹药抑或其他物事的桶具,无不龇牙咧嘴,仿佛那一身劲气早已用尽,却还在绞紧榨gān地拼命,随时都要脱力倒毙的模样儿。
再过不一会儿,码头边上两排仓库大楼的巨型木门也掣开了,一辆接一辆装满辎重的军用大卡车亮着圆通通的两盏头灯驶了过来,同时早有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两标劲装警卫便紧挨着外侧门框、推挡起丈许高的缠丝铁蒺藜拒马。拒马不曾架上,那围观看热闹的老百姓还只比手划脚、骑山看斗;一旦架上了,人们反而猛地慌急起来。有人不顾铁蒺藜刺钩横出,拼命往上攀爬,似乎是想要翻越到码头这边来。无奈才离地两三尺,身上已然是刮皮剜ròu、鲜血喷涌。饶是如此,偏有那不知是胆大还是气倔的青年,居然逞足蛮xing,自老远处飞奔近前,想要一跃过顶,然而十之八九都活活挂在拒马缠丝之间,既不能上、亦不得下,任由后来想要借蔽其身躯攀爬的人抠扑践踏。倒是偶有一人勉qiáng纵身跃上拒马顶端,双腿还未及站定,早被码头这边的警卫持长竿挥打戳刺,登时翻摔落地,自也不免头破浆出。
这厢争执越演越烈,那厢又出了事端——原来有一辆大卡车或许是负载过重之故,又或许是机械发生了故障,才靠近船舷,尚不及驶入吊车板,就失去了动力,无论如何进退不得。这一辆的后面少说还排着七八辆大卡车,如此堵塞,非但它自己上不了船,连其他各车也只能在原地空转着引擎,连一分一寸也推移不动。这倒让拒马之外的百姓们闹嚷得更凶了;有怒骂的、有嗤笑的,到头来还有欢欣鼓掌的。随即有一头戴软帽的将级军官下了舷梯,问明qíng由,低头沉吟片刻,遂向身边传令嘱咐了几句。那传令随即扯开嗓子冲旁侧兵士队伍以及家父这一伙人喊道:“司令官有令!码头区不得有游手闲人,各位同志一齐动手,帮忙卸货,加紧动作!”
照那司令官的意思仿佛是要先将故障的卡车上的物资以人力卸下,再由众人协力助手,把那空车推上吊车板,俾能吊上舰去。这是无可奈何之计,虽说延宕时间,却连货带车都保全了。
未料传令才下达了命令,那司令官尚未及转身离开,家父这一伙人群之中竟蹿出一条身影去——正是那光头青年。这人二话不说,三五个箭步奔至卡车车尾,反手捉住一块不知是钩是环的物事,便将整辆卡车给提拎了个双轮离地。这且不说,光头青年像是早就觑准了行进路线——但见他左腿朝前跨出个长弓步、右腿带右臂猛里拉了个弧圆,那卡车端地让他给转了个九十度的直角。说时迟、那时快,光头青年顺势缩紧身形,向前再一挣,人在空中骤尔挪出丈许远,身后的大卡车不偏不倚滑进吊车板正当央。
这一切只是弹指间事,却着实叫在场的数百千人看得个,张口结舌。拉过了那辆故障车之后,光头青年隔着几丈远的距离朝司令官拱手抱拳、施了一礼。那司令官睨了他一眼,既不回礼、也不作声,扭身扶着舷梯缆绳、径自登舰去了。
就在这一刻,方圆近里之内倏忽变得鸦雀无声了。倒是拒马外的铁蒺藜上,有一人呜呜咽咽地嘶声喊道:“尊驾既然有恁好身手,怎么不留下来打共产党?却同他们一道逃命去了!”
光头青年闻言点点头,反身朝那人走去,走到近前——距离家父不过三五尺之遥,便隔着拒马道:“阁下安知我们这艘船是逃命船而非战船呢?”
“那些个卡车上载的都是huáng金珠宝,当我们老百姓不知道?”
家父原先在青岛总监部第四兵站任科长,专管大军粮秣,先前见卡车一辆辆驶过身旁,本能地留意观察一阵,看那车身篷盖遮蔽得十分严密,可深吸气勉力嗅闻,自然闻得出刺鼻的huáng油味儿——不消说,车上载的俱是些大型机具,看来不是火pào便是重机枪。以此言之,拒马外这些上不了船的老百姓分明是误会或诬枉,才造出了huáng金珠宝这般谣言来的。家父转念一想:也难怪老百姓要造谣滋事;倘若这一趟出航,果真有什么作战任务,则何以非徒总监部没有一声知会,却是由“哼哈二才”和那光头青年居间通报?此其一。再者,真要打起仗来,怎么还能容得家父把家母专程接到,且眼看即将随行登船?此其二。另外,就是码头上那一座可以力举万钧的吊车板了。但见它的上方是四条铰链,各有茶盅口粗细,分别扣出卡车底盘四角,吊板随即由一支屋柱般粗的钢骨撑竿向上曳引,不过几眨眼的工夫,一辆大卡车便给提拎起十几丈高,隔空兜转,犹似老鹰搏兔一样轻易地搁置在军舰的甲板之上。至于cao控那撑竿和吊车板的,不过是码头上的三名士兵——其中一人双手推移着五六根铁条拉柄、另二人则奋力摇转两个径如汽车轮胎的圆形转盘,其间数十百个大小齿轮,轮轮相衔,不时发出磨合擦撞之声。这座神力无匹的机具,家父却是生平仅见,看它一无髹漆、二无批号,似乎并非军中所用的装备,却怎么在此gān着运输军用辎重的活计呢?此其三。有此三疑,则又未必能说这不是一趟作战任务,因为码头上除了老漕帮相邀的这一桌十来口子没头没绪的宾客之外,几乎全数是头戴钢盔、身着军服、荷枪实弹的士兵和警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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