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未必。”李绶武道,“这里头大有文章。老漕帮人丁固然不少,凭个人jiāoqíng引伴呼朋、携家带眷,沾上个七大姑、八大姨的亲故关系,随之而来的也所在多有。我本人便不在帮,与咱们在青岛同席用饭的里头也有五六个不在帮的。张科长要是分神留意舰上人丁往来动静,还兴许会发现:连哥老会一路的洪门人马也窜上来七八百口子,几乎与老漕帮丁众不分轩轾了。”
“这倒不难明白究竟。”家父应声道,“‘保’字号儿毕竟不敢放心只让老漕帮帮众独踞一船——万一来个哗变,舰上官兵哪里抵敌得了?是以放那群洪英上船,是要造成两方暗中僵峙对立之势。”
“一点儿也不错。”李绶武微一颔首,放低声道,“有个在途中临盆产子的妇道,正是哥老会首洪某人的侧室呢!”
然而家父所念兹在兹的不是清洪二系人马如何蓄势较劲,而是他无意间窥见的一幕恶魇;于是掉转话锋,叹了口气,道:“倒是在青岛领我上船的那位年轻‘帮朋’,日后再也没见过了。无论李先生您的福祸相生之论如何高明jīng奥,我夫妻这两条xing命总是人家搭救的,如今却不知该往何处去道谢呢。”
此言一出,李绶武的身形有好半晌不曾动弹分毫,仿佛这一室之间原本十分热烈的谈话气氛忽地给凝结起来。其间过了也许只有几秒钟的辰光,李绶武只把双眼睛盯着家父的脸,仿佛直yù穿透表面上五官,揭露其下埋藏着的什么秘密。在这转瞬之间,家父的直觉是:面前这人也知道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非但如此,对方更知道家父也并非毫不知qíng的人——只不过两人都在那短暂的几秒钟里寻觅一个遁脱之道而已。
“我倒忘了恭喜绶武呢,”王代表在此际昂声岔话道,“听说府里最近研拟了一份名单,要聘任一批功在党国、资历俱佳、可是苦无职务可以安cha的贤达人士,绶武也在其中呢!”
像是突然从禁锢之中得了解放,李绶武堆起一脸笑容,道:“这倒没什么可喜的。王代表素知今上用人之道,若是在体制之外叠chuáng架屋、巧立名目,则不论立一个什么品、戴一个什么衔,都是既无权、亦无责,只不过方便他老人家就近看管而已。”
接着,话题转至王代表和李绶武之间,大体绕着几个新出炉的职称打转。仿佛王代表倒比李绶武热衷关切得多,直说这“资政”便是宋代的龙图阁大学士,即使到了清末资政院议员也有集议全国政务之尊,要比什么“政务委员”、“战略顾问”乃至党务系统中的“评议委员”都荣耀得多。李绶武似乎对王代表之言全无兴趣,敷衍了一阵,推说夜深不该再扰,便要告辞,却一把扯住家父的袖子。
“老弟,”李绶武一面起身、一面道,“一个人叫车太无聊,可否陪我路口站站?”
不消说,这是另外有话嘱咐。王代表也诿称累了,要家父代为送客。两人跨步出门,李绶武才松开手,四顾一圈,道:“四年前渡海南迁,会拉拔你老弟同行,不是没有缘故的——试想,若是将你张科长留在青岛,则大军开拔之前经你之手所盘点出来的一整套账目,岂不直叫落入敌营了么?就算老弟是条威武不屈、刑斧不惧的汉子,在军部的立场而言,仍是不可不防的。”
家父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一时之间却想不通对方为什么会提起这个背景,脚下只得亦步亦趋随他一路朝河堤方向行去。
“可是军部方面却没料到,你老弟另外还有个在帮的身份,居然先由‘保’字号儿那边发给了入港登舰的凭证。如此一来,舰上司令官不得不通电盘查。谁知大局糜烂之快,出人意表。船行不过几天,青岛便沦陷了。和咱们一同启碇的六艘大小船舰几乎全数在she阳河口以北给击沉覆没,葬送官兵近万人。这,照说本是天意,可是从军部方面视之,怎么偏偏是这艘满载着帮会光棍和家眷的船舰保存下来、而非其余呢?于是通电舰上司令官再仔细查验——究竟由保密局方面发出了多少通行凭证?携带了多少人员物资?——一旦清点起物资来,便查着了不该查着的东西。”一口气说到这里,李绶武非但住口不言,也停下了脚步,矫首夜空,凝视良久,忽而抬手拍了拍家父的肩膀,道:“老实说,即便是此刻,我还不知道该不该同你老弟说清楚。不过,从先前你问起我那张画上看来,足见慧眼独具,卓识不凡。王代表要我给你荐的这份工作,想来是足可胜任的了。只不过让你懵懵懂懂地去了,未必能有所成就;可让你明明白白地去了,其中却埋伏着无限凶险杀机——”
“李先生若是肯说得明白痛快,张某人又有什么不可以去的?”家父一股三昧真气涌上脊柱,贾勇说道:“我苟延了几年xing命,却仍是个混天糊涂——渡海南来之时,我究竟担上了什么关系?又犯着了何等?就请李先生赐告罢!”
“那么我得先请问老弟:方才怎么会提起那位年轻的‘帮朋’来的?”
家父迟疑了片刻,qíng知这哑谜不该再打下去,遂扬声应道:“如果我没看走眼,此人是不明不白给杀害了。”
李绶武似乎并不觉得意外。他摩挲着脸上的麻子坑,终于点了一下头,轻声道:“你是没有看走眼。”
“我还看见了下手的人——”
“这倒不然了。”李绶武抢忙接道,“你只看见了刀斧手,却没看见真凶。”
“这么说李先生当时也在场了?”
李绶武对这一问始终未置然否,但见他抻臂朝天一指,道:“老弟且看这夜色阒暗如墨,几无半点明光;可是久在沉黑之中,景物仍依稀可辨。岂有他哉?不外是这一双眼睛适应了、习惯了。你诚若有心辨识这幽冥晦暗之地的事物,一旦适应了、习惯了,怕不反而伤了眼力,便再也承受不了光天化日里的景致了呢!”
“李先生不必再试我的胆子了——”家父道,“渡海之时司令官究竟查着了什么不该查的东西?”
几乎就在家父问话的同时,李绶武迸出了一个令他无从想像也难以骤信的答案:“金子。”为了怕家父没听清楚,他又重复了一句,“二十万两huáng澄澄的金子。”
简而言之,当初毛庆祥接获“老头子”手谕密令开库南运的那批huáng金并未连同中央银行所贮存的一批金银移赴厦门、台湾,反而在老漕帮的协助之下趁水路出上海港北水道,由川腰港外海道北上到了青岛。这是万砚方亲手策划的一步棋——在他看来,“老头子”之所以会透过毛庆祥来执行这项任务,意味着这笔huáng金非国库所有,而是私财。既属家产,而须以如此十万火急的手段处分,则可以想见时局崩毁的程度和速度了。然而是时上海以南远抵闽、粤乃至香港、马尼拉的船运全掌握在一个叫项迪豪的航业巨子手中。此人曾在戴笠组织的“人民动员委员会”中列名第三,仅次于万砚方和洪达展之下。待“中国新社会事业建设协会”成立,也出席了在丽都花园举行的筹备大会。然而项迪豪本人热衷武术,jīng擅技击,除了商场上必要的应酬之外,多在自宅所设的拳击馆中钻研磨熬,向无公开活动。不过,既是“新社会”一分子,便须归保密局监控,换言之,项迪豪所经营的事业亦必须经由种种公文往返的程序向“保”字号儿的特务报备核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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