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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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作想,则自高阳病危到过世期间,“他们”必定滋生出某些疑虑,那就是,这位素以博闻qiáng记、详考密察著称的历史小说家究竟对那部奇案了解了多少?又传授了多少?以及他和我乃至于家父对于近世老漕帮与“国府”中枢、权力核心之间的恩怨所掌握的琐碎知识究竟出自何种共谋?如果确有共谋,那么主使者是谁?共谋的机制与运作又如何?这些,想必都是“他们”百思而不得其解的。也正因如此,“他们”才会在高阳过世之后展开了行动——寄来这样一叠照片,和一张写着“张大chūn与欧阳昆仑之女欧阳红莲”字样的便条。

  无论照片和便条是否一如家父所言,出自“哼哈二才”之手,其目的显而易见。一方面,这是在拨糙寻蛇;等待并观察我们父子的反应,且据之以判断我们和高阳、红莲乃至那些行踪诡秘的老者究竟有无共谋?涉入多深?所知又有多少?另一方面,这也是在打糙惊蛇,意思毋宁是说:不论你们有无共谋、涉入多深、所知又有多少,一切到此为止。家父要把高阳的遗书遗稿付之一炬,恐怕也是着眼于此。

  “漫说你不及高阳于万一,”家父继续说着,一面回身又像切ròu丁似的在键盘上剁剁剁剁了一阵:“就算高阳再世又如何?一个读书人怎么跟那种牛鬼蛇神较量?更何况你的书也没读得怎么样!”

  “这就未免太瞧不起人了——”

  “你方才说起‘白邪谱’上的莫人杰和陈光甫,两个人你都说错了。”

  一如一九五七年六月出现的第一和第二条“备考档”文字,电脑屏幕上又出现了标示着“备11”和“备12”的资料。“备11”是这么写的:“张永德对曰:‘爱能等素无大功,忝冒节钺,望敌先逃,死未塞责。且陛下方yù削平四海,苟军法不立,虽有熊罴之士、百万之众,安得而用之?’世宗掷枕于地,大呼称善。即收爱能等军吏以上七十余人,责而斩之。□□爱能实非人杰之助,世宗高寿死,岂其所愿哉?”

  “备12”则是这么写的:

  “日军侵占香港,迫市民用‘军用票’,停止使用香港汇丰银行所发行钞票,原有港币形同废纸。周氏纸厂委代表陈光甫四出收之,聚为造纸原料,计吨许。日本投降,汇丰复业……”

  家父之所以未曾将这两条归档,其实亦另有缘故。在“备11”里,原文本来应植入后汉和后周的战史之中,说的是后周大将樊爱能在后汉主刘崇借契丹兵大举南侵之初,即弃甲曳兵,引众溃逃,甚至剽掠辎重、惊走役徒,致使后周方面损失惨重。后周世宗柴荣遂借张永德谏劝之言祭出军令状,杀了樊爱能。

  可疑的仍旧是“□□”二字之后的几句话。尤其是“世宗高寿死”,既与上下文不合,亦与史实不符——周世宗英年早逝,其“气局恢阔、规模宏远,有唐太宗之风”,可称五代帝王里的翘楚。而天年不假、伟业中殂,也是读史者皆知的,怎么能说他“高寿”呢?正因这一疑,家父把这三句多读了几遍,忽地发现第一句中亦藏有机关:“爱能”虽是后周名将樊爱能的名字,却因联读起底下的“非……之助”字而令人想起“爱莫能助”的成语。一旦这个成语浮闪脑际,“人杰”二字与“莫”字便串了起来。以家父早年入帮的资历,自然风闻过项迪豪挟巨资向莫人杰勒求拳谱的江湖传言——以之而重读“爱能实非人杰之助”,非但立刻想到莫人杰,还会接着忆起民国三十四年发生在杭州商会会馆中的一宗血案:年仅十六岁的莫家拳少宗师被一无名刺客三枪打死在一间待客小厅的沙发椅上。这条新闻当时轰动大江南北,有谓老漕帮向与经营海运的项氏不睦,故派枪手先杀人、嫁祸,好让项氏难堪。也有人以为是飘花门孙少华怕项迪豪一旦得着拳谱,便将一报昔年当街折rǔ之仇。甚至还有人说:莫人杰是诈死,目的在于乘机赖掉项迪豪为一览拳谱而替他清偿的一屁股烂债。更有人怀疑:项、莫二家早就勾串好了,什么债务、拳谱,都是表面文章,其实不过是找个家下佣作代死,目的反而是于案发之后鼓唆报刊杂志之好事者添油加醋,捏造出对老漕帮和飘花门极不利的传言——事实俱在,莫人杰一案果尔在极短时间之内挑拨得孙少华愤激而死,老漕帮声誉bào跌。

  “这一条是一九六三年十月中窜进来的,”家父接着凑脸近前,道,“当时爆出个沸沸扬扬的‘周鸿庆事件’——你还小,大概不知道罢?”

  我不吭声。因为我还没打定主意要不要告诉他,其实我非但知道“周鸿庆事件”,也在《食德与画品》这本书里读到过:杭州湖墅旺族莫用过一任主厨,叫周鸿庆,拿手的名菜叫“红煨清冻鸭”。周鸿庆声震一时之际,还有知名画家给画过一幅长宽各约数丈的巨幅群鸭彩绘,题上“冰肌玉骨香无汗/水暖chūn江鸟不知”的七言诗句,“江鸟”二字巧嵌其中,寓一“鸿”字,传为美谈。这人日后如何,我却不得而知,因为我在读到这个段落上的时候,颇为书中形容那巨幅彩绘的工具——“帚笔”——所吸引,一翻检附注,说“帚笔”须具备相当程度内功且功力必jīng湛异常者方可运行,“近世唯沪上方公凤梧一人能之而已”。当下转了兴趣,便去寻觅那和方凤梧有关的书,就是《神医妙画方凤梧》了。

  “你先看‘世宗高寿死,岂其所愿哉?’这两句——”家父抠弯食指,往屏幕上的字迹敲了敲,道,“周世宗英年早逝,则称不得高寿;既非高寿,这高寿二字必有别解。我再问你:读过南朝梁徐勉的《故永阳敬太妃墓志铭》没有?谅必没有,问了也是白问。在这篇墓志铭里有这么几句:‘年高事重,志义方隆,宜永绥福履,而奄夺鸿庆,以普通元年十月廿三日构疾,十一月己卯薨于第。’这里的‘鸿庆’所指的便是高寿了。如此再回头看:‘世宗’是后周之主,隐一‘周’字,合以下文‘高寿’所she之‘鸿庆’,非‘周鸿庆’而何呢?两句并起来看,则冒出来个‘周鸿庆死,岂其所愿哉?’再合上前一句‘爱能实非人杰之助’怎么看、怎么像是藏了个脱靴摘帽的谜戏,实则说的是‘莫人杰’,或者‘姓莫的实非人杰’——这一条,逞足我的力气,也委实解它不得。不过,倘或江湖上传言不虚,说莫人杰其实未死,则说不定死的却是‘周鸿庆’,于是下文中‘周鸿庆死,岂其所愿哉?’这才说得通。对罢?”

  听语气,家父并不知道那周鸿庆和“红煨清冻鸭”乃至于他在莫家担任厨作的杂说掌故。换言之,家父凭字解谜,得着了一个明明是正确的答案,但是却没有证据——他手上的拼图板缺了一块——而缺掉的一块证据,却恰恰藏在他不许我读下去的书里。我耸耸肩,道:“我读书少,说对了也是白说,说不对也是白说。你读书多,那么‘备12’又怎么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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