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邦暴力团_张大春【完结】(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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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格说来,吕元甚至称得上是甘凤池的师父。原来甘凤池曾随侠丐张长公习艺,以拳勇闻名金陵,然而不过是“走方售药者流”的程度,及至中年以后于道途间结识吕元,才学得了真本事。

  吕元,安徽凤阳府人氏。自幼随前明宗室朝元和尚读书练气。这朝元和尚俗家姓朱,明室覆亡之后隐居于凤阳府寿州的灵云寺,课徒四人,其最幼而最聪慧颖悟者即是孤儿吕元。

  朝元和尚授徒的要求极怪,读书而不可应试、练气而不可习武。结果十年下来,四个徒弟里跑了三个——两个去应童子试,之后比年连捷,都成就了举业,另一个改投凤阳府一名退职的老捕头门下习枪舞棒,随即在公门中任职,也有了不错的出身。唯独这吕元,到了十八岁上,仍日日随朝元和尚读书诵经、挑水种菜、打坐参禅,似乎就要这么终老一生了。

  一日朝元和尚将吕元唤来,劈头就问:“你不求将来有什么出息么?”吕元道:“再有出息,不过是当皇帝。当了皇帝都还免不了叫人打出宫来,死也就寻常百姓一样死了,不死的还是当了和尚。”朝元和尚听罢哈哈大笑,又问:“人生在世既然无可为者,你何不即刻便死去?”吕元仍旧神色闲定地答道:“也没什么不可以,只今日后园的菜还没浇水呢。”朝元和尚又是一笑,道:“世间事自有人做得,你既要死了,何必还烦恼菜园里的活计呢?”吕元毫不迟疑地应道:“师父能烦恼弟子将来的出息,弟子便还是要烦恼菜园里的活计。”这一下,朝元和尚笑不出来了——非但笑不出来,反而放声号啕、涕泗jiāo纵。哭罢才道:“你这平常心与慈悲心竟连为师的也不能及。我俩师徒一场,缘尽于此。你可以去了。”一面说着,一面挥了挥手。吕元深知师父脾xing,既然揈他出走,便再无淹留的余地,于是扑身下拜,磕了三个头。只这头一磕下去,不意偌大一方云石地砖应声碎裂。吕元再一回神才猛可惊觉:朝元和尚方才一挥手,袖风拂处,正是他丹田处的泥丸。这泥丸既非经络,亦非xué位,却是练气之人都听说过、也时刻观想的一个小宇宙。若按道家之说,泥丸,又叫“泥丸宫”,修行者称之为“上丹田”,其xué在百会,也就是头顶正中。另一个常见的说法是:头有九宫,两眉间入一寸为明堂,入三寸即为泥丸,是“万神出入之所”。庄子所谓的“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是最准确的描述。在功法上,人体一大周天之气,入督脉而积于泥丸;另随任脉而发于泥丸,甚至还说什么“还jīng补脑”等等,这都是指称“上丹田”,将脑视为“一身之灵也,百神之命窟,津液之山源,魂jīng之玉室。”然而《道枢·平都篇》明明说:“丹田之上,辟方一寸,是为玄丹之宫,脑jīng泥丸之魂宫也。”这又该怎么解释呢?说穿了也很简单,“泥丸”是“上丹田”,“丹田”则正是“下泥丸”。这解释了大周天之气结xué互生的两端。周而复始,循而无终,澹dàng不拘,绵延不息。朝元和尚平素教徒弟们练气,不外就是静坐调息,施之于活筋补气、益血养神,如此而已。可是袖风一拂之下,催动泥丸,却是极其高明的另一层功夫。打个譬喻来说:常人练气、用气,犹之于今世之人建筑水坝,在河川近上游处挖一个既深又广的大池,平日积贮容蓄天雨,待gān旱时再伺机开闸,以施灌溉——这是一般人练气的功果。然而泥丸的妙用却大大不同;这泥丸好比是在水坝的下方增设的一部巨大的发电机,借由宣泄而下的洪涛奔流又将水势引回上游,遂使这倾注溃决的流水注入渊源所从来之处,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息,乃可生发未已——法语谓此曰“活泼”。

  更妙的是,泥丸未经启动,不论练的是外家功夫、内家功夫,都有竭尽耗弱的时刻。然而一经启动,这体血jīng气便形成一个自供自应、自给自足的机栝,再也无虞匮乏。除非行功之人在七qíng六yù上伐断过甚,是永无涣散虚脱之虑的。换书之,朝元和尚就那么轻轻一拂,偏就点化了吕元,使之晋身到“活泼”的境界。

  八侠之中,以吕四娘、白泰官、甘凤池声名最盛,然而却以吕元武功最高。但是吕元行事沉潜,武林史向以隐侠称之,并独排众说,称吕元内功jīng纯,尚在了因和尚之上。会当七侠合诛了因之际,吕元亦未尝毕用其技,仅为另六侠摒蔽门户,使了因无从施展毒手而已。倒是后世说书人如石玉昆者传下了一部《三侠五义》的故事,写宋代名臣包拯断案,兼及江湖侠上锄qiáng济弱,诛bào安良的形迹;后来经由晚清大学者俞樾改写换题,成为传世的名著《七侠五义》。而这七侠之中的“隐侠沈仲元”其实正是吕元的影she之身。“沈仲元”在《七侠五义》里固不及“南侠展昭”、“小侠艾虎”和“锦毛鼠白玉堂”等人侠名昭著,这当然也是因为“隐”之一字使然。即使在清人述异笔记之中,有关吕元的着墨亦甚少。世人所知者,大凡是“泥丸功”由吕元一人而传,嫡出四支,一支传兰州张氏、一支传湖北沈氏,另两支分传山东二李。其中一李于光绪初年移垦关外,是为后世东三省“无极泥丸功”的由来。这一门功夫已逐渐遁离武学范畴,而以修心养xing、健身固体为尚,经末代掌门李一揖之发扬流布,踪迹可谓遍及寰宇,信徒逾数千万之多。另一李则是山东济宁州之李,也就是李绶武的祖上。这一支既不同于兰州张氏之钻研气血xué脉,亦不同于湖北沈氏之jīng习韬略治术,更不同东北李氏之致力修身道法——济宁李氏所侧重的反而有些类似对各家内功功法的搜集、编纂、考证、穷究,世系相沿,有如武学的收藏家、武术的考古家。从这一点上看,济宁李氏之切近武学、武术,则并未违悖当年朝元和尚所开示的“读书而不可应试/练气而不可习武”的祖训。这里头还有千丝万缕的小因缘。

  话说昔年吕元得了“泥丸功”,辞别朝元和尚,开始了一段làng迹天涯的行道生活。他日间替人打些短工,混个温饱;夜间就寻些破庙败庵,图个栖息。总之是孤家寡人,无求无yù,倒也逍遥自在。一日来到南京地面上,找着个给粮行驮米卸船的差使,与包工的头家言明:替一标由镇江运至的船队下米,为期三日,如果能将上万斤的白米全数卸空,除了食宿着落之外,短工们还可以挣几文银子,这种银子叫“小花边”。吕元暗自运起“泥丸功”,一肩可以扛四百斤白米,两肩就是八百斤;脚下运步如飞,却仍脸不红、气不喘。不到两个时辰,码头上便围聚过来百十口子人丁争睹这大力儿郎的本事。活该有事,众人之中就有这么个额角长了个大ròu瘤的甘凤池。

  甘凤池原是侠丐张长公独传弟子,能使绳镖、飞钱、袖箭、铁蒺藜等一十八种暗器不说,刀枪棍棒无不熟练jīng通,在南京地面上可称得上是响当当的人物。加之以此人素xing刚烈,嫉恶如仇,好管不平之事,里巷间每遇什么纠纷,只消有人喊一声“去请‘甘瘤子’来平直!”那理屈的一方便往往主动息事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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