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字义的开展无疑也正是这个字某一部分本质的发扬。在我们的文化里,一个活到很老很老的人,似乎总比那些年轻的更有资格考较他人。惟大老能出题,其小子目不斜视也。
我自己深受考试文化的荼毒,一言难尽。要之就得从上小学的时候说起。大约是我十岁左右那年,听说以后要实施九年国民教育了,要废止恶补了,报纸上连篇累牍颂扬其事,真有如日后秦公孝仪在蒋老先生去世之后所颂者:“以九年国民教育,俾我民智益蒸。”
可是当时我父亲眼够冷,他说:“天下没那么好的事。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处处考不取,爷爷家中住。”这几句从平剧戏文里改来的词儿毕现了我们家默观世事的态度,和“肚子疼要拉屎”、“一天吃一颗多种维他命”以及“绝对不许骑机车”并列为我们张家的四大家训。
第25节:考(2)
“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处处考不取,爷爷家中住”一方面也具体显示了我们从不相信公共事务会有一蹴可及于善的运气。以事后之明按之,多少改革教育的方案、计划、政策相继出炉,多元入学、一纲多本、资优培育,到头来“此处不考爷,自有考爷处”仍然是惟一的真理。
我已经是坐四望五之人,没有什么生活压力,也没有非应付不可的工作,一向就不必写任何一篇我不想写的文章,可是到目前为止,我平均一年要做十次以上有关考试的噩梦。有的时候是记错考试日期,有的时候是走错考场,有的时候是背错考题,有的时候是作弊被抓。内容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大部分的时候,我会在梦中安慰自己:“不要紧的,你早就毕业了!”“你早就不需要学位了!”“那个老师已经死了好几年了!”
每当从这样的噩梦醒来,我就觉得我的xing格里一定有某一个部分是扭曲的。最明显的一点是,我厌恶种种自恃知识程度“高人一等”的语言。包括当我的电台同事对着麦克风说“一般人可能不了解……”这样普通的话时,我都忍不住恶骂一声:“×你×个×!你不是‘一般人’吗?”
我上初中的时候,每周一三五表订名目是定期考试,周二周四叫抽考,周六的名目当然就是周考,再加上无日无之的随堂测验,一年不下三百场,三年不止一千场,这样cao练下来的结论是什么?我的结论只有一个:当我两鬓斑白之际,看见揉着惺忪睡眼、准备起chuáng上学去的张容,便紧张兮兮、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还没有梦见考试吧?”
第26节:淘汰
14 淘汰
张容放了学,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今天有世界杯吗?”他的意思当然是足球赛的电视转播。我把当天的赛程告诉他,并且坚决地说,不论战况怎么样,你只能看十五分钟。即使这样说着,我心里头还很笃定:这小家伙根本不可能撑到开赛的。可是看来他也和我们绝大多数从来不关心足球、四年凑一度热闹、却号称是球迷的人一样,并不特别在意赛事,他在意的是:“今天要淘汰哪一队?”
我说:“不知道加纳和巴西谁会被淘汰。”
“我今天被淘汰了。”张容漫不经心地说。话虽如此,语气却显得十分兴奋。
“怎么淘汰的?”我脱口而出,立刻想到了刚刚举行过的期末考试,便转个念头,跟自己说,不要追问下去,不要显露出在意的样子,不要觉得他就此失去了竞争力,以及“根本不要把小孩子的考试当做一回事”。你知道的,这种自己给自己开的安慰剂份量永远不够。
张容则好整以暇地说:“为什么出局啦、不及格啦、被打败啦,这些要说‘淘汰’呢?桃太郎不是很厉害吗?”
“‘淘汰’和‘桃太郎’用字是不一样的。”
中国老古人在“gān净”这一方面的要求是有非常复杂的配套系统的。“淘汰”之广泛地应用于人事之甄别裁选是唐代以后才见到的用法,方此之前,所谓的“淘汰”是用水洗涤,过滤杂质的意思。由“淘汰”二字从水可知,涤污除垢所需之水也得有所捡择,要之能淘洗肮脏者,必须是活水,茅屋檐溜之水、东流不竭之水等皆是。用活水洗去不洁是本义,行之既久,便将意思转成了在比较之中筛去不够好的材质,甚至对手。
“但是被淘汰的并不一定就是不好的。有的时候一场竞争下来,说不定是因为一些设计不完整的竞赛规则,或者是错误的裁判,使得竞争的人被冤枉淘汰掉了。”我已经习惯了凡事打预防针,在孩子可能神丧气沮之前活络活络气氛,鼓舞鼓舞jīng神。
“我知道,有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被淘汰了。”
我猜想又是语文考试的注音。张容一连几次总是在老师考造句的时候把“冰淇淋”注音注成“彬麒麟”。我说:“既然你没学过怎么写‘冰淇淋’,可不可以在造句的时候写别的东西呢?”他的答案是不行,因为考试的时候就很想吃冰淇淋,并不会想别的。这时,我故作轻松地问:“还是写了‘彬麒麟’,对吗?”
“什么?”
“你不是说被淘汰了吗?”
“可是没有什么冰淇淋呀!”
“那是哪一科被淘汰了呢?”
“没有哪一科呀!”张容说,“今天我们体育课和爱班打躲避球,我一个不小心忘记球在哪里,背上就挨了一球,被淘汰出局了。”
他妹妹这时在一旁放了枝冷箭:“唉!不是我说你,你总是这样不小心。还有你——”她指指我,“你总是这样穷紧张。”
第27节:喻
15 喻
比喻使人快乐。
打从进学开始,友朋间有雅好谈玄辩奥者,一向让我肃然起敬;但是钻之弥深,言之越切,一旦理路拙于词锋,容易生口角。可是,倘或有擅长取譬成论者,总觉得如熏如沐,而不至困于名理。大约就是在学生宿舍里挑灯扪虱,言不及义的那段时间里,我开始发现:“打比喻”是一种冷静沉着的力量,不是太容易的事。
我发勤力学写了几年旧诗,目的就是为了重新认识一遍自己使用了几十年的字,每每一灯独坐,越是朗读、临摹、体会、琢磨,越是觉得中国文字透过辗转相生的意义累积,发展出“无字不成喻”的一套辨认系统。
所以《说苑?卷十一?善说》里有这么一则故事:
有宾客对梁王曰:“惠子就是会打比方,你不让他打比方,他什么话都说不上来了。”
梁王第二天见了惠子,就跟惠子说:“先生你有什么话、什么理、什么事,但请直说,别打譬喻。”
惠子说:“现在有个人,不知道弹弓是个什么东西,一旦问起来:‘弹弓长什么样儿?’您要是跟他说:‘弹弓就是弹弓的样儿。’这样,他能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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