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亲自掏出手帕,擦了擦长椅上的灰尘,连亮一那边都一块儿擦拭着。
他轻轻说了句“好嘞”,弯腰坐下。
他从外套口袋里从容地掏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了火。亮一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的一举一动,这才发现,鸭舌帽下露出丝丝银发,而侧脸同以前一样棱角分明。
亮一都快透不过气了。
对方倒是游刃有余,吞云吐雾。
“亡灵啊,终于还是出现了,”
他正欣赏着公园冬日的景色。
“可是……”
亮一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他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在旅店给你留言的人是我吗?”
口齿清晰的东京话一如既往。
“当然知道。我一眼就猜是舅舅您留的话。”
“你怎么会知道是我呢?我应该是死人才对。”
“其实我之前就有这种预感……”
“久美子没有发现吧?”
提到“久美子”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的语调就变了。
“没有。除了我,只有节子将信将疑。”
“是吗……节子还好吗?”
“很好……舅舅,舅母也很好。”
“我知道。”
他低着头,过了半晌才如此回答。
“您知道?您来日本之后,向谁打听过不成?”
“我亲眼见到的。”
“哎?在哪儿?”
“一次是在歌舞伎座。久美子也在。真是女大十八变啊……”
他没有提到孝子。
“听说她在和外务省有关的事务所工作?”
“是的。”
“简直跟做梦一样。我离开日本的时候,她还在上幼儿园呢……背着个小书包,上面还画着红色的小兔子。防空头巾挂在包上,穿着裙裤。那还是用孝子的旧衣服改的呢。”
“您是偶然在歌舞伎座碰见孝子舅母和久美子的吗?”
“就算是偶然吧。”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如此回答道,“没想到她已经长这么大了……”
他停顿了一会儿,说:“小亮。”
“……”
“所以我就把你叫来这儿了……对了,你还要参加学术会,一定很忙吧?”
“不,这些事qíng都无所谓。”
“对不起啊。”
亮一望着野上显一郎的侧脸。当时,报上白纸黑字登出了他客死异乡的消息。那一字一句,亮一记忆犹新。报上还登了他的照片和简历。
而那个“亡者”,正坐在自己面前。
“小亮,你还是觉得不敢相信吧。你看,我这不是有脚吗?”
野上显一郎半开玩笑地说着,用脚跺了跺地面。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会公布我的死讯,是吗?”
“那是当时政府公布的消息。不是报社特派员发回来的电报!”
“没错。在这个世界上,野上显一郎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
野上显一郎靠在椅背上,仿佛是累了。他自然而然地放松身体,望着天空中的云朵。
“‘我’这个人就在这里。但这个世界上并没有‘野上显一郎’。他已经死了。日本政府已经公布了他的死讯。”
芦村亮一的表qíng僵硬了。
20
站在高处时,天空总是显得广阔无垠。
灰色的云朵向西方飘动,被阳光镶上一圈柔和的金边。
野上显一郎坐在长椅上,纹丝不动。鸭舌帽的帽檐形成一片yīn影。棱角分明的脸上布满皱纹,颚下的喉部难掩衰老的痕迹。
芦村亮一凝视着眼前的舅舅。他不单是穿着打扮不像日本人,就连国籍也不是日本了。
“我实在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亮一说道,“您是自愿抹消了自己的日本国籍吗?”
“那是当然。”显一郎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把自己处理掉了。没有人qiáng迫我。”
“可是这总得有个原因吧?您先是被公告宣布死亡,然后又变成了其他国家的人,这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
“我也是迫不得已呀。”显一郎回答道。
“此话怎讲?”
“小亮,环境能轻易改变一个人的xingqíng。你以为你的意志很坚定,但意志这个东西,其实是受环境支配的……这么说,听上去颇有些原始唯物论的意思。”
“那让舅舅作出这个选择的,究竟是什么环境?”
“战争。”显一郎言简意赅地说道,“我只能说这些了,”
“可是战争结束这么久了,难道还有什么不能见光的秘密吗?”
“和我有关的事qíng的确如此。”
“但丘吉尔和艾登①都出版战时回忆录了啊丨为什么只有您……”
①英国政治家、外jiāo家,是二战期间的外相。
“我先说好,我可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个在公使馆工作的小小书记官而已。大人物在事后,还能把那些不痛不痒的事qíng公之于众,可小人物反而什么都不能说。”
“那舅舅放弃日本国籍,难道是为了日本着想吗?”
“别说这些了,就别再谈我的事qíng了。”
野上显一郎将视线转向松树林。远处黑色铜像的头部泛着柔光。
“我不是为了和你说这些,才劳烦你百忙之中抽空过来的。”
“我明白,”亮一神qíng一变,“那我就不再追问这件事了。”
“嗯,就这样吧。”
“舅舅,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你是想让我留在日本吗?”
“那是当然,没有比这更好的结果了。”
“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留在日本。所以才会像个幽灵一样跑到这儿来。”
“难道您只是来观赏日本风景的吗?”
“……”
“您不去见见孝子舅母吗?”
“别说傻话了。”显一郎露出落寞的笑容,“‘我’已经死了,丢下她一个人在世上。现在又没到盂兰盆节②,我这个亡灵跑到妻子面前又有何用?”
②又称“中元节”或“亡人节”,是祭奠亡人的节日。
“可是您来见我了啊。”
“正因为是你,我才敢露面。你让我怎么能和妻子女儿见面呢?”
“但舅舅,您见过久美子了不是吗?”
“的确见过,”他低声说道,“你早就知道了吗?”
“是的……在您见到孝子舅母和久美子之前,我就隐约察觉到您来日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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