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邻居还都是贵戚豪族,更重要的则是再也没有乡啬夫之类的小吏敢在他们面前呵斥羞辱了。不过最近他们有一丝不安,他们对侄子要他们帮忙照看的一个女子感到怀疑,确切地说,是两个女子,其中一个是侍女。他不许这两个女子出门,一切吃穿用度都由叔叔婶婶两个给她们递送。那个侍女相貌倒是一般,而另外一位则貌若天仙。虽然侄子不明说,但他们知道,这位女子是他从豫章郡带来的,她们说着一口他们听不懂的乡音。当然,他们也用不着去和她们搭话,因为侄子此前已经表达了这个意愿。后院只住着她们俩,她们可以在后院的楼上晒太阳,但不许任何人去打扰她们。
但是他们有时也会感到惴惴。少君,你可千万不要犯糊涂啊?这个女子到底是什么人啊?如果……有一次叔叔忍不住这样对侄子说。
侄子立刻打断了他,叔叔,不该你问的就别问,你只帮我暂且照顾一下她们。还有,你们放心,一应用度我会送来。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长公主她会……
丁外人突然发了脾气,我刚才说得不明白吗?叔叔。他把“叔叔”两个字说得特别重。我自有分寸,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办就是了。富国那件事,我正在想办法。你们帮我,我也好全力以赴去帮你们。
富国是他们的儿子,也是丁外人的堂弟,一向秉性顽劣,去年以恶少年的身份被征发去边塞当戍卒了。他们常常担心独生子死在边塞,求恳丁外人想办法弄他回来。这回他们看见侄子的确是动了真脾气,只好唯唯连声地说,俺们晓得,少君你放心罢,俺们晓得。
现在丁外人穿过前院,庭院里阒寂无人。时间已经很晚了,往常来过几次,叔叔夫妇两个已经睡觉,丁外人一般不去打扰他们,他常常是闩好大门,直接走到后院妸君住的房间门口。这时一种激动之情就会从心中涌起,隔着老远他都仿佛能闻到妸君身上那特有的气息,平常时间的郁闷和不快全部因此一扫而光了,只有暂且享受眼前温柔的想法,至于之后是怎么样的心情,那暂时根本不去想它。
他蹑手蹑脚上了楼,走到妸君的房间门口,轻轻敲门。往常妸君总是惊喜地出来开门。然后纵身一跳,吊在他脖子上,两脚也同时缠住他的小腿。但是这时却许久没有动静。也许她睡着了,他又一次敲门,仍是许久的沉默。他从腰间拔出小刀,伸进门缝,想拨开门闩,却发现门根本没有闩上。他自言自语地说道,这么不小心,连门也不关好。他轻轻推开门。打着火,取了一盏灯,走了进去。
这是个非常大的房间,分为两进,外面是会客之处,里面是卧室。房间四壁都挂满了昂贵的绸缎,帷幄则是縠纹的罗绮和细纱,层层悬在梁上。一只博山香炉正袅袅地冒着青烟。一架瑶琴正放在案几上,好像有人刚刚弹过的样子。丁外人轻笑了一下,她也许真困了,这时正在睡觉罢。他的脑袋仍有点晕,刚才是酒喝多了,但愿能如王谭和燕万年所说,长公主也活不了多久了,那时他可以携了她,自由地回到江南豫章县去,优游度日。靠着自己这些年来的积蓄,一定可以在豫章县过上快乐的日子。这是他们时时盼望向往的,他们甚至为将来的生活度了一首乐曲,他吹着箫,她则抚琴以和,嘴里低声清歌: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绿池翻素影,青鱼戏莲间。
愿得长相伴,欢觞终百年。
唱得兴起,他们就会相视而笑,宛如《庄子》里描写的那对相濡以沫的涸辙之鱼。有时他也后悔带了她来长安,也许应该让她在豫章县等待,等到长公主死的一日。但是谁可以保证长公主会活多久呢?也许她还能再活二十年。天啊,那时妸君也老了,这真是可怕。那么,自己怎能够再忍受和妸君分别的日子。他知道自己有些自私,不但是对妸君,就算是对长公主,他也免不了内疚。不管怎么样,自己的富贵都是长公主赐予的,这样心里天天盼望着她死,是不是太不厚道了?但是,除此之外能有什么办法呢?没有第三条路。难道长公主肯放过他吗?
他掀开里间的帘子。床榻上妸君和她的侍女蜷曲着身体躺在那里,锦被胡乱地搭在她们身上。丁外人俯身拍拍那侍女,想把她唤醒。然后抱起妸君,嘴巴凑过去,想在她唇上亲一下。忽然,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他吻到的是两片冰凉的嘴唇,没有一丝热气,确切地说,是没有一丝活人的气息。他把手指伸到妸君的鼻子底下,又伏在妸君胸前听了听,人整个就凝固了。他突然又抱起身边躺着的那个侍女,摸到的仍旧是冰凉的面孔。他重重地跪在地下,低声呜咽了起来。房间里犹自弥漫着一阵龙脑等香草的香气,蜡烛微末的火光照着这个男人满是泪水的脸,还有床上两位女子惨白的脸,显得十分诡异。
第49章 忽闻噩耗(1)
这些天对于婴齐来说,一直是个漫长的时刻。一则是每天去廷尉府坐曹治事都要面对阎乐成,一则是为上次在赛马场看见妸君而神不守舍。虽说阎乐成始终表现出一种恭敬神态,但是越是这样,婴齐越觉得有一种莫名的不安。难道一个人对一个人的仇恨会消逝得这样快吗?虽然他自以为,他给予阎乐成的根本不能算是仇恨,毕竟他并没有直接杀死他的儿子。但这种仇恨既然在当初表现得那么剧烈,就没有道理一下子平静成这样。这也许是个可怕的对手,想想看,一个下郡闾里的财主,散尽了家财,突然走向了仕途,而且似乎并没有任何尘世间的目标,这怎么说也是极不寻常的。这个人当初做豫章县西乡啬夫的时候,也不过是那么颟顸没有理想的小吏,可是士别三日,就精进如斯。那心里该有着怎样的一种激情和渴望啊!他不由自主要躲开他的目光,虽然他的目光很慈祥。
公余的闲暇,他们坐在那里喝茶。阎乐成尽管会没话找话,打听他的家
事啦,询问他岳父的情况啦,而且时时发出谄媚的笑声,这让他有些烦,况且
思念的河流也常常因此被截断。他老会想起那个豫章县的女子,如今和他一
起在长安城,就忍不住心头鹿撞。他并不是抛舍不下她,也没有任何想去寻
找她的愿望。寻找她干什么呢?炫耀他现在的身份:御史大夫桑弘羊的女婿,
秩级千石的廷尉府左监,而且看上去前途无量。他没有这么无聊。当然他不
否认这样也许能带来一瞬间的快意,让她感到遗憾和羞辱。可是似乎不是那
么回事,如果桑弘羊不看上他,他又有什么资格这样炫耀呢?或许他现在仍是豫章郡的一个小小的百石卒史,或许终于斗不过阎乐成,已经被他巧立名目陷害,死在了豫章郡狱之中。那么惟一可值得炫耀的地方就在于,他毕竟有不平凡的潜质,才能受到最苛刻的桑弘羊的青眼罢。当然,炫耀是不需要
考虑因果的,他也可以完全不计算这些,纯粹为了炫耀去炫耀。
可是他不是这样的人。他现在惟一的念头是担心,她来豫章,无疑是丁外人带来的。天哪!这个竖子。鄂邑盖公主是什么人?他这不是太岁头上动土吗?如果被长公主知道,她还能有什么活路?他能把她隐藏在哪里,让公主无法察觉?他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直到有一天王谭和燕万年来给他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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