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的话音一落,他就不假思索地答道,回陛下,甲有九只羊,乙有十一只。
景帝脸上神色都僵住了,不禁抚膝赞叹道,好快捷的心算。等你长大了,或许真能成为我汉家的大司农呢。
景帝的这些话言犹在耳,时间已经倏忽过去了六十二个春秋,当年踌躇满志的少年如今已经头发花白,年龄比他大两岁的武帝也魂归天壤,他的官职也如愿从大司农升到了御史大夫。可是他并不满足,如果现在在朝的丞相是萧何,大司马是曹参,他的心里不会有什么不平,可是就凭田千秋和霍光两个,呸,他们的位置怎么能高踞自己之上,他们怎么配?女婿说得对,他是个骄傲的人,他有一种无可药救的智力崇拜症,对比自己高明的人心服口服,而对愚蠢的人有一种无法妥协的蔑视。他这时心里已经下了决心,就算是最后妥协了,自己盐铁榷沽的政策被霍光给废除了,但至少在廷议上,他要给这些卑琐的儒生一点好看。更何况霍光现在还没有这个能力。他要让御史寺的掾吏详详细细地记载下这场廷议,就算现在他失败了,后人会从青简中发现他的博学和伟大。他不再抱期望自己能有什么世俗的声名了,他在宇宙间的声名将远比他的躯体不朽。
第60章 盐铁会议(2)
田千秋沙哑地咳嗽了一声,缓缓道,读诏书!
一个御史站了起来,展开一卷竹简,大声道:制诏丞相御史:乃者朕令有司举三辅贤良、郡国文学卓异者,咸聚长安,舒六艺之风,祛贪鄙之化。贤良文学时有上书,申申言盐、铁、酒榷、均输之事,以为不便于民。朕惟先帝讨伐凶逆,膺惩不廷,故委二三大夫议定盐、铁、酒榷、均输之法,颇见实用。即一朝蠲除,恐亦未为得也。《诗》不云乎:“衮职有阙,维仲山甫补之。”“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其使丞相、御史率两府之士与贤良、文学廷议,庶得便利。
诏书读完,田千秋咳嗽了一声,道,皇帝陛下过听,委任老臣主持这次廷议,老臣倍感荣幸。现在老臣宣布廷议开始,贤良文学诸君,你们可以各抒己见了。
廷中一片默然,似乎大家还很拘谨,没有人领头。桑弘羊哼了一声,道,诸君不是一向祖述尧舜,宪章文武的吗,现在皇帝陛下特意征召诸君,可以说说你们所知道的民间疾苦了。
一个儒生果然站起身来,大声道,既然丞相和大夫君传达诏书,让臣等极言肆论,臣也就昧死陈言,不敢退避了。
桑弘羊望着这人,他看上去有三十几岁年纪,一张黄黑而尖削的脸庞,颌下稀稀疏疏有几缕焦枯的胡须,两片薄薄的嘴唇显出不健康的紫色,吻部向前突出着,显得非常勇猛精进。身体则罩在一件皱巴巴的袍子里,由于身体瘦弱单薄,袍子晃晃荡荡,显得空落落的,像挂在衣架上。桑弘羊心里油然萌出不屑,冷漠地问道,这位先生,请报上产地姓名。
这儒生不亢不卑地说,大夫君,臣乃九江郡橐皋县人,姓祝名由。
哦,原来是祝生。请问先生有何高见?桑弘羊的声音仍是那么阴冷。
祝生扯着嗓子道,臣以为治国之道,在于禁绝奢侈,崇尚节俭,必须以农耕为本,遏制工商末业。这样我大汉才能教化兴盛,风俗淳朴。现在天下郡国都实行盐铁、酒榷、均输,强制收购百姓所生产的作物,价格极低,有时和强抢无异。而县官将所收的百姓货物,运送到他郡以高价出售,这如同和百姓争利。百姓慑于权势,有苦难言,因此无心向农,天下衰敝。所以如果想让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就必须立刻废除盐铁、均输等一系列不便于民的法令。
桑弘羊早想到他会说这套,冷笑道,匈奴背叛,不臣服我大汉,这些先生都应该知道罢?如果废除盐铁榷沽,国家将无钱以佐军费,将怎么对付匈奴呢?
祝生额头上青筋暴露,扯着嗓子激动地说,古代的时候,贵道德而贱刀兵。孔子说,远人如果不来臣服,则我们要修自己的道德,直到他们追慕我们的德义,自动来臣服我们。现在匈奴背叛不臣,是因为我们的道德修炼还远远不足。岂不知仁者无敌于天下,那时还要什么军费呢。
桑弘羊气得差点吐血,这算什么辩论。这就好像说,当你碰到了一个强盗,你被他抢掠了活该。因为那是你道德不够。如果你道德修养足够高,那么强盗非但不会抢掠你,而且还会跟着你一起修炼道德。这是什么屁话?这些儒生难道都是吃屎长大的,阿齐还说他们有道理。他仰头长叹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知道,如果自己有权力,一定会下令将这儒生立刻拖下去处死,他要亲眼看见这个人愚昧的头颅和他腐败的身子分离,才会觉得有一丝快意。但是他不能。
旁边的御史寺掾吏见自己的长官不说话,知道是自己上场的时候了。一个掾吏道,这位祝先生,难道不知匈奴乃是虎狼之族,他们每年在秋天草长马肥的时候南下越过长城,抢掠我大汉边民,杀死我边郡都尉官吏百姓,这是一种天生的贪婪和凶残,和这样的人你能谈什么仁义吗?这就好比和一头凶残的野兽去谈仁义,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祝生道,既然他们是虎狼野兽,先帝为何又多次采取和亲政策?我想先帝不会暗昧到把高贵的宗室女子许配给一头野兽罢。
另外一个小吏大声呵斥道,大胆,竟敢攻击先帝。他面向桑弘羊道,下吏请劾奏这个狂生大不敬之罪。
桑弘羊刚要答话,田千秋赶忙道,诏书上要诸生不避忌讳,肆言极论,如果刚开始就因为言辞将诸生下狱,恐怕天下将钳口不言。况且鄙儒不知朝堂礼仪,我煌煌大汉朝廷,何必跟他们计较。他又呵斥祝生道,还不赶快伏罪。
祝生伏地道,臣不知忌讳,罪该万死。不过臣刚才所说的道理没有错,臣就是身伏斧质,也绝不屈服。
桑弘羊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冷笑道,儒生都是这样鸭子死了嘴还硬的吗?明明自己理屈词穷,却偏假装要在气势上争上风,摆出一副介然直而不桡的样子。须知骨气代替不了道理,治国不是说两句大话就可以的,强词夺理更没什么意义,只增其丑耳。如果在座的都是这样,我看今天的廷辩也不必进行下去了。
儒生中立刻又站起一人,道,大夫君刚才说征伐匈奴需要军费,但是经过前此几十年的经营,匈奴已经远遁北漠,国家当是改变政策之时。先帝当年下轮台自悔之诏,已经否决了大夫君屯戍轮台的奏议,希望和天下百姓更始。可惜天不假年,先帝遽尔崩殂,捐弃天下百姓。大夫君既为先帝顾命之臣,当深知先帝心意,改弦易辙,完成先帝心愿,为何反而一意坚持错误的主张呢?
桑弘羊望过去,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儒生,头发却已见花白,身材短小,面颊上鼓鼓的两团肉,像只养尊处优的鼹鼠。他的肚子也是圆滚滚的,往前鼓凸着,显得颇为嚣张,似乎怀胎数月。儒生自负能安于贫贱,竟也有长得这么胖的。桑弘羊心里简直有点忍俊不禁,但脸还是板着道,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旁边一个随侍的小吏道,回大夫君,这位先生是茂陵的唐王孙,太常举荐的贤良,一向深受三辅士大夫们推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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