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_史杰鹏【完结】(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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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番话显然让荀彧非常振奋。他想,也许曹丞相统一天下之后,真的会还政汉朝,他顿时由衷地开心起来,恭维曹操道:“丞相还可以顺势扫平孙权,一匡天下,还我汉家旧仪,那时就算萧何再生,也不及丞相功德之万一啊!”

  曹操没想到荀彧会陡然这么开心,他瞥了荀彧一眼,心下稍微有些不快。之前他也已看出荀彧和孔融一样,都是忠于汉室的,只不过没有孔融那么明目张胆。这样的人当然对自己将来的事业不利,但平心而论,他也能理解,曾经,他自己势力还很低微的时候,目睹董卓专权朝廷,主宰天下,也是愤愤不平,恨不能马上兴师将之诛灭,还汉家堂堂旧仪。他不但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他费了很大力气,散尽家产,又靠朋友捐资,好不容易招募了数千士卒,和天下诸侯合兵虎牢关前。他曾对袁绍为首的山东军队逗留不进极为不满,觉得他们心怀鬼胎,和董卓一样,也想篡夺汉家江山。现在他拥有了董卓、袁绍当年的实力,甚至比他们的力量还要强大,他才发现自己的志向也完全变了,他再也不想仅仅当一个大汉的宗臣,他想做的是取汉朝而代之,自己做皇帝。他很感激荀彧,荀彧这个人毕竟不同于孔融那个只会空谈的儒生,在他的征战生涯中,荀彧曾帮他出了不少计谋,有的甚至对他的胜利起了绝对性的作用。他不想杀荀彧,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曹操的眼光重新望着远方,懒洋洋地问:“孤杀了孔文举,外面有什么议论没有?”

  荀彧不知曹操的用意,孔融全家的被屠,曾让他心惊肉跳。当初他离开袁绍投奔曹操,是觉得曹操确实有拯救天下的才能,可以重振汉朝,可没想到曹操就像一条喂不饱的狗,胃口大得惊人。他们颖川荀氏家族的儒生,一向以忠君为信义,对曹操遮蔽天子、专权杀戮极为不满,可是到清醒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如今他只能回答:“孔融自恃才高,谤讪朝廷,大逆不道,应当伏诛,外人都夸丞相信赏必罚。大汉有丞相辅佐,中兴有望矣!”

  曹操哼了一声,不发一言。他在一怒之下杀了孔融,冷静下来之后,又想到既然要斩草除根,还要想个理由,好在不需要他示意,很快就有人上来迎合。丞相军谋祭酒路粹上了一道奏章,说孔融早就欲谋不轨,还曾与称衡“跌荡放言”,侮辱圣人,蔑弃孝道。他说父子之间,没有什么亲密的关系,父亲生儿子,当初不过是为了释放情欲。母子之间,也没有什么恩情,就像一件物品寄居在瓶子里,儿子生出来后就和母亲没有关系了。曹操对路粹的奏章很满意,这个不孝的罪名很可以说服一帮愚民。杀了孔融这种人,愚民们一定会欢呼,会赞扬自己维护了道德;而且因此族灭了孔融一家,愚民们会更加兴高采烈,这无异于让谬种不得流传,大有裨益于人世。但是实际上,曹操觉得孔融的说法很精辟,他惊异于孔融对人生的透彻和天才的表达力。可是越是聪明的人越不好统治,那么只有三个字:杀,杀,杀。

  此时此刻,荀彧却暗自叹息,他默默对眼前这个人说,你以不孝的罪名杀了孔融,又族灭孔融一家,不是让人家断子绝孙吗?谁都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绝灭了孔融的子孙,从孔融的角度讲,是将孔融言辞上的不孝转化为实际的不孝;从道德的角度讲,你是屠杀成性,伤天害理。当然,这些话他荀彧哪里敢讲出来。

  此时的襄阳,仍是风平浪静。在荆州牧府邸后院内,宛如车盖的大树下,蝉声鼎沸,联噪盈耳。刘表俯身趴在竹席上,祖露着背嵴,他的背嵴上长了个碗大的毒疮,自从春天以来,他的身体一直不佳,但也没有到达一病不起的地步。现在蔡氏细致地为他敷药,嘴里埋怨道:“主公平时要是肯勤加洗沐,就不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刘表不悦道:“你少说两句行不行,想让我烦死啊。最近这段时间以来,你对我是越来越不耐烦了。”

  生病的人总是格外暴躁些,蔡氏没有办法,只能柔声安慰:“妾身怎敢对主公不耐烦,这样说你,还不是为你好。”

  刘表含煳不清地道:“好罢,给我穿上衣服。”

  蔡氏帮刘表穿上衣服,刘表侧着身体躺在席上,嘴里咕浓道:“真是奇怪,七月天气,就感觉秋意阑珊,莫非我真的不行了,唉!我要是死了,这荆州叫我交给谁合适?”

  蔡氏安慰他道:“主公不要胡思乱想,多多休息,定会康健如初的。”

  刘表躺了一会,望着头顶上的树叶,又不耐烦道:“蝉声鼎沸,吵得人燥热难安。”

  蔡氏回头吩咐侍女道:“来,给主公打扇。另外叫几个亲兵来,把树上的蝉全部赶走。”

  刘表摆摆手道:“罢了,夏天就是这样,有这蝉声相伴,我倒还觉得自己活在世上。”一个侍女过来,跪在刘表榻前,扬扇给刘表扇风,才扇两下,刘表激灵打了个冷战,蜷成一团,两手抱胸,不小心又碰到了嵴背后的背疽,疼得叫了一声,呵斥道:“你想冷死我啊,快磙。”

  侍女吓得慌忙请罪,刘表犹自怒道:“穿衣服又热,不穿衣服又冷。”他话音刚落,侍卫跑了进来,跪察道:“主公,有紧急邮书。”

  刘表烦躁地说:“送进来。”侍卫回头传话:“主公吩咐,传邮卒。”

  一个邮卒一阵风地跑进,双手捧着一个竹筒,大声道:“启察主公,宛、叶一带有大批曹军集结,似乎欲进攻我荆州。”

  刘表“啊”的一声大叫,从榻上蹦了起来,张嘴欲言又止,突然他感觉一阵眩晕,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摔倒在榻上。

  蔡氏急忙命人将刘表抬进屋内,她摸摸刘表的鼻息,觉得凶多吉少。她一边吩咐召医工,一边暗暗命人把蔡瑁叫来。

  等蔡瑁带着他的外甥张允赶到的时候,发现蔡氏坐在前室的榻上,满面泪痕。蔡瑁心中一沉,但还是低声问道:“府君真的病人膏肓了吗?”

  蔡氏道:“医工说,背疽复发,弥漫全身,无药可救。”

  蔡瑁顿时眼中落泪。毕竟和刘表君臣相处了十多年,感情非常深厚。刘表刚到荆州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看上去仍英武调镜。蔡增身处南阳下郡,虽然家财万贯,见识过人,可是对名列“八友”的刘表早就听闻大名,崇敬无比,只恨无缘结识。因此,听到刘表被拜为荆州牧之后,他立刻和蒯越联合起来,倾整个家族之力,帮助单马来荆州上任的刘表诱杀了长沙太守苏代和其他各县聚众作乱的宗贼,顺利平定了荆州。之后君臣相处了十几年,情谊深厚。一旦要人天两隔,感情上实有点不舍。他进屋看了看刘表面如金纸的表情,愈发悲伤。呆了一晌,又对蔡氏道:“刚才得到城门守尉的报告,说刘琦已经进入襄阳了。”

  “这么快?”蔡氏想了想,又道,“刘琦一向纯孝,大概听说父亲病重,特来探病罢。”

  蔡氏猜得不是很对。刘琦此番来襄阳,一则固然是父子情深,特来探病;二则也是想来襄阳探听动静,想看看自己究竟还是否有立为继嗣的可能。现在的刘琦,比起半年前来,已经是大不相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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