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怎么办?邹杰说。
你考虑过离婚吗?芝沙沙地梳着头发,她说,你要是想离婚,我同意。我不愿意担上绝后的恶名。
别胡说了。邹杰很厌烦地说,我早就对你说过,事业第一,家庭第二,有没有孩子都一样。
现在这样想,时间一长就不同了。芝说,你总不能一辈子跟一个不会生育的女人在一起。
我拿你真是没办法。邹杰叹了口气,你老是自己折磨自己。难道你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
一切都会变的,只有人的命运不会改变。芝把梳子扔到桌上,掠了掠头发,她说,我母亲把我生下来,就是为了让我承担她的悲剧命运,我恨透了她。我是一个私生女,本来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所以我注定享受不到别人的幸福和权利。谁都能生育,我却不会生育,这是我的错吗?
芝那天说了很多。邹杰不耐烦地听着,他觉得芝流露了不健康的思想倾向,但他忽视了另外一种更为可怕的倾向。芝对生活感到了某种彻底的绝望,情绪低落到了极点。
1959年秋天的一个夜晚,芝躲到厕所间吞下了半瓶安眠药,然后她安然地回到床上躺在邹杰身边。芝准备就此告别世界。在厕所间的墙上她用圆珠笔写了给邹杰的遗书:邹杰,别忘了付给母亲这月生活费五十元。我是爱你的。
早晨邹杰醒来时发现芝还在安睡,他推了推她,芝一动不动。邹杰想等一会再叫醒她。
他去上厕所,看见了墙上那行字后猛地醒悟到了什么。邹杰去敲娴的房门,他失声大叫,快起床,芝寻短见了。娴在里面生气地说,大清早的你胡说什么,好好的怎么会寻死?要寻死的是我,不会是她。邹杰知道娴不相信,他就把芝从床上抱起来往楼下跑。在清晨的大街上,邹杰抱着芝挡住了一辆送豆制品的三轮车。车主说,这女的怎么啦?邹杰又急又恨地说,她活腻了。车主又说,那这车豆制品怎么办?邹杰愤怒地说,人比豆制品值钱!他把芝往那堆油豆腐素鸡百叶上一放,推开车主就骑上车往医院去了。
芝在灌肠后仍然睡了二天二夜。邹杰和娴轮流看护她。芝在第三天的薄暮时分醒来,看见邹杰伏在她的脚边睡着了。她伸出一只手抚弄着他的头发,眼睛看着病室的窗外。窗外的石榴树上有一只小鸟跳上跳下的,芝依稀觉得她的灵魂和小鸟一样在外面流浪着,跳上跳下的。
你先别跟我说什么。芝对邹杰说,你到街上去给我买一束康乃馨。如果买来了,我就不会死,如果街上没有康乃馨,证明我没有权利生活下去,我还会走这条路的。
邹杰跑遍了半个城市,买回了一束红色的康乃馨。他推开病室的门,看见芝的眼睛亮了一下,随之又恢复了原先的淡漠。
你把花插在药瓶里吧。芝轻声地说。
芝,你到底为什么?邹杰一边插花一边生气地说。
不为什么。我就是有点害怕。
你到底怕什么?你怎么能把生命当作儿戏呢?
我怕失去你。日子一天天过去,你对我的爱一天天淡下去,最后没有爱了,说不定会恨我。我害怕的就是这些,芝侧过脸看着窗外,泪水盈满了她的眼眶。
日精神涣散,唯一的精力都用在对邹杰的严密控制上。芝不允许邹杰和年轻女性说话,她对邹杰的任何单独活动都表示忧虑和紧张。有一次他发现芝在检视他换下来的内裤,这种卑琐的举动使邹杰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医生认为芝患了忧郁症。邹杰不理解这种疾病的含义,他问医生,如果我们领养个孩子,她的病会不会好起来?医生对此不置可否,但他认为这个办法可以试一试。
到了年底,邹杰去儿童福利院抱领了一个弃婴。他想遵从芝一贯的意愿抱个男孩,但福利院中所有的弃婴都是女孩,没有男孩。邹杰觉得这种情况很不正常,他没有办法,最后抱回家的还是一个女婴。
邹杰给女婴取名为箫。他认为箫是一种有苦难言的乐器,就这样邹杰做了父亲,其实是箫的养父。
芝做了箫的母亲。她对箫的性别始终怀有不满的情绪。
娴做了箫的外祖母。娴说,就当养只波斯猫吧。
箫被抱回家的第二天,他们来到楼下的红旗照相馆,请熟识的摄影师照了一张全家福。
摄影师让他们都要笑,邹杰和娴很自然地笑了,而病中的芝怀抱婴儿笑得略显茫然。后来这张合家欢就陈列在红旗照相馆的橱窗里,过路的行人都会朝它多看一眼,这是1959年冬季的事。
箫的故事
箫记得她小时候经常看见燕子。燕子在她家的门檐上筑了一个草巢。许多个早晨箫在燕声啁啾中醒来,她抱着一只破旧的布娃娃坐在铁床上,闻到一股熟悉的煎药气味弥漫了空间。楼梯上有人轻轻地走动。娴每天早晨把箫喊醒,娴的发髻散乱地披垂着,胸前挂着两朵白色的茉莉花。箫记得她起床后总是看见芝在水池边刷牙,芝的嘴角上凝结着牙膏的白沫,一柄塑料牙刷在芝的嘴里来回抽动,发出机械的沙沙的声音。
水池的左侧是煤炉。药煎在煤炉上噗噗地冒着热气,药味浓郁而古怪。箫知道再过一会儿,那罐药将被端下来,娴把药用纱布滤成一碗黑水,端到芝的手中,芝每天都要喝这种黑水。娴又把一锅泡饭端到炉子上去。箫在上学前必须吃掉一碗泡饭,外加半块腐乳或者一条酱瓜。
箫有许多日记本。在历史最早的一本日记里箫这样写道:
我生长在一个资产阶级家庭里。我的童年是不幸福的。我母亲患有精神病。她从来不关心我。我的外婆一把年纪还要打扮得妖里妖气。她每天让我吃泡饭,我没有办法,我只好天天吃泡饭。
箫回避了她的养父邹杰的存在。对于邹杰,箫从来不提。
从十四岁那年开始,箫就害怕回忆养父邹杰的脸。在她的整个成长过程中,邹杰一直是她心灵上无法抹去的一块阴影。
的,到了这一年,箫的经历就变得如泣如诉了。
箫那天玩得很累,晚上一上床就睡着了。大概是半夜时分,箫被突然惊醒。她看见一个黑影站在她的床头,箫想叫,一只手迅捷地捂住了她的嘴。箫认出了邹杰。她听见邹杰压低声音说,别叫,你把被子蹬掉了,我在给你盖被子。邹杰说完朝门外走去。箫发现邹杰是光着脚的,他的光脚在幽暗中泛出寒光。箫害怕起来,她跳下床去关门。门被邹杰抵住了。邹杰又闪了进来,他穿着短裤和棉毛衫,身上有一种膏药的气味。邹杰说,箫,你千万别叫,你是我抱回家的,我喜欢你,我不会欺负你。箫推着邹杰,你出去吧,我要睡觉。
邹杰说,她有精神病,我不能和她离婚,可我也是个男人,箫,你懂男人和女人吗?箫快哭出来了,她摇着头说,我不懂,我要你出去,我要睡觉。她看见邹杰颤抖着,眼睛里有一点火光在跳动。她的手在空中挥舞着,碰翻了箱子上的一只水杯。
水杯清脆的碎裂声唤来了芝和娴。她们在外面敲门。箫听见了芝的尖厉的声音,邹杰,你这回总算让我抓住了。箫听见邹杰开门的声音非常沉闷,然后电灯亮了,灯光很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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