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弹弹烟灰,深吸一口后,迎住她温柔的目光说:“事实上,你和我这类男人和女人,是很迷惘的男人和女人。”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又不往下说了,将指间那一支烟像一炷香似的笔直地竖夹着,注视着,嘴角浮现出一抹浅浅的苦笑。
她将他的话寻思了一会儿,不解地追问:“我们这样的男人和女人是很迷惘的男人和女人?”
他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迷惘,这可是我们成年人对小青年的说法。”
“是啊。但他们的迷惘,是表面的迷惘。他们中大多数人所要的,都是人生中必须的、基本的。所以他们一味追求那些东西,有时显得急功近利迫不及待也是情有可原的。然而你我这样的男人和女人,我们追求的已经不是人生中必须的、基本的。房子,我有一处,你有一处。在我们这一座城市里,以单身男女而言,我们各自住着那么一套宽敞的,装修得像酒店套间一样的房子,是令人羡慕的,也是近于奢侈的。”
她点头。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二十四
他又吸了一口烟,接着说:“车子,如果我们想买,你买得起,我更买得起,而且一次性付款就买得起。存款呢,你有一笔,我也有一笔。我们合伙经营的这酒吧生意很好,我们的收入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我经常暗问我自己,今天也当面问你——到底要什么?或者换一种问法,还要什么?如果我们确乎什么都不打算再要了,极其知足了,我们的人生也就再没有了什么能动性。如果还要,又究竟还要什么呢?别墅?‘宝马’‘奔驰’那类名牌车?还要更多的,一生也花不完的存款?那么,我们还要的真是人生必须的、基本的东西吗?连结婚这一种事,在我们之间都成了可结可不结的事……”
她张了一下嘴,做出急于反驳的样子,而他及时竖起一只手制止了她。
“有几次我想对你说,嫁给我吧。我相信你也曾多次想对我说,让我们结婚吧。可我们又为什么都没有对对方说呢?在我这儿,是由于连对结婚这件事也感到迷惘,觉得不结婚也挺好,起码没什么特别不好。我配合你在人前掩饰我们的真实关系,正如你也配合我。我们相互配合得多么好啊,简直可以说像两位优秀的演员。起初我觉得内心里别扭极了,找不到我们非要作假的理由。我相信你也是这样。可后来我在人前作假已成习惯,再也不觉得别扭。已经完全混淆了真假的不同。有点儿分不清哪一个才是真实的自己了。而且也根本不打算分清了。我想,我也说出了你的状态。更要命的是,我竟有些迷恋我们现在这一种关系了。因为我们如果结婚了,我们就跟普通的男人女人们一样了,没什么区别了。而现在这样,你也会承认的,却似乎更能使我们保持着相互之间的吸引力……”
她又想反驳他,可是却不知该用什么话来进行反驳。只不过心里那么想了一下而已。因为他说的差不多是事实,难以反驳。她觉得,他仿佛是一位医生,正在对自己作诊断。也在对她作诊断。对他们各自患了什么病,他心里一清二楚。
而他,只顾背台词般地说着,已忘了吸烟。
她从他指间取下那截快要燃到他手指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你看,亲爱的,事情反倒成了这样——明明你是我最亲爱的一个女人,明明没有任何原因足以妨碍我们结为夫妻,我却一遍遍地要为结婚找到一种理由,而且居然找不到结婚更好的理由了。今天晚上,我拎着一只提包,踏雪走来时,我似乎终于找到了一种我们应该结婚的理由。那就是,我以为你一定特别希望那样,所以我说要给你一个惊喜。可我一进入咱们的酒吧,立刻意识到我错了,我太一厢情愿了……”
和他刚才的语调相比,他这会儿的语调,竟连点儿忧伤也听不出来了。而这使她自己格外地忧伤起来。“亲爱的”三个字,在秦岑听来,仿佛具有某种暗讽的意味。
“如果你以上所有的话,都是由于我今天晚上刚见到你时的态度,那么,我现在向你认错行不行?高兴起来亲爱的,像咱们玩扑克牌时那么高兴,像你在外边放礼花放鞭炮时那么高兴吧。求求你,亲爱的,今天可是大年‘三十儿’……”
她和他相反,将“亲爱的”三个字说出特别缠绵的意味,语调是请求式的。
不料他垂下目光说:“我那会儿的高兴是伪装的。”
她周身一阵发冷。
“真的,我那会儿的高兴是伪装的。此刻,我内心里忧伤到了极点。我们,我觉得,我和你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女人,在中国已经无忧无虑起来了的一些男人和女人,不但迷惘,而且已经都活得迷迷糊糊的了。我们中的某些,只见年轻人们迷惘着,有时还要杞人忧天,对年轻人的迷惘大发议论,却不太能有谁清醒地意识到,其实我们比他们活得更迷惘。也没有谁敢于公开承认这一点。好比喝酒的情形,有人看去醉了,其实还没彻底醉。因为他们嘴里还在说着,我不能再喝了,我再多喝一杯再多喝一口也不行了。我醉了。我真的已经醉了。嘴上还能这样说着的人,足以证明他还没醉到十分。七分醉三分没醉而已。这有点儿像现在我们某些青年的迷惘。朝脸上喷一口冷水,便会清醒一多半。而有的人,嘴上在说着,我还能喝,拿酒来,再喝几瓶我都没事儿!我什么时候喝酒喝醉过呢?但其实早已醉到十分了。如果不是坐着,那么站都站不住了。这有点儿像你我这样的成年男人和女人。我们的迷惘不是表面的,是深层的。我们已经快被彻底地物化了。我们之所思所想,所历所为,除了与钱有关,几乎已经与别的一切都无关了。我们已毫无浪漫的心情可言。对于我们,浪漫已成了时尚的代名词。我们已变得无暇关注自己最亲爱的人的愿望是什么,一心只想要自己所要,可所要真的是必须的吗?我们是不是正在为年轻人做很坏的榜样呢?我们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以为中国的年轻人统统都学我们,他们就会统统都是成功人士了呢?……”
“够了!乔祺你有完没完?”——秦岑突然拍了一下桌子。她的恼火来得太快了,就像神话里的妖魔鬼怪出现得那般快,以至于自己根本来不及凭借理智的力量镇压住它。手掌拍过桌子后,震得一阵发麻。她看看自己那只手,连自己也吃惊了,觉得那不是自己的手似的。若是,又怎么会对他拍起桌子来呢?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她只见到过别人对别人拍桌子,偶尔有几次别人也对自己拍过桌子,可自己却一次也没对任何人拍过桌子啊!她又本能地回头看了看,没发现小婉或小俊的身影。侧身听听,一片安静,只有她的办公室那儿传来隐 约的音乐声。知道小婉小俊还在看碟,并不会偷听到她的话看到她拍桌子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再回过头来看乔祺时,见他已站起,无声地往他最初坐过的椅子那儿走。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