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伊人 /梁晓声
五十
乔乔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翻转过身,乖乖顺顺地说:“睡就睡。”
“我叫你回自己被窝睡去!”
“不嘛,我也困死了……”
乔乔嘟哝着,将身子蜷缩了,背对乔祺,像只小虾似的,顿时安静无声。
乔祺嫌热,几乎想将她推出被窝去,却又不忍……
天将明时,乔守义醒了。他不论睡得多晚,总是在那一钟点醒来。一年四季,基本如此。
灰白的天光,透过洗薄了的窗帘,霜似的映了一炕。
他看到的情形是——他的儿子乔祺背对着乔乔,将一床旧被子团得像个大球,搂抱在自己怀里。一腿直伸,一腿弯曲,正睡得酣然如泥。而腰身纤纤的乔乔,紧贴着儿子那宽阔的后背,一条削了皮的嫩笋般白的手臂,半搭半搂地横在儿子身上,也睡得香着呢、甜着呢。腮那儿现着浅浅的梨窝,似乎在梦中微笑。儿子只穿短裤;乔乔除了短裤,前胸还罩件绣花的小红兜兜,是他给买的。二十二岁的儿子在父亲眼里也仍是孩子一个啊!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的睡相,使乔守义联想到一颗小水萝卜和一条还没长籽的西葫芦摆在一起。
他的目光又变得忧郁了。
将来,儿子和乔乔,他们可怎么办呢?
随着乔乔过一年长一岁,他对他们将来关系的忧虑和迷惘,也越来越结成了个死扣般的心结。
他耳闻过恋兄情结一说。以他的眼,看得分明,小乔乔对他的儿子乔祺,其亲其爱,便很符合恋兄情结那一说。也难怪这个“小妖精”啊,她主要是由他的儿子从小抱大的啊!一到三岁有空儿就抱在怀里,三到五岁经常背在背上。与儿子相比,他确乎是在极有责任感地做乔乔的父亲,而儿子则太像乔乔的一位母亲了。一切一位母亲应该为自己的孩子所尽的义务和付出的爱心。他的儿子对乔乔是都方方面面周周到到地尽过了,付出过了。从十五岁的乔祺是一个少年时起,到现在二十二岁了的乔祺是一个大小伙子,儿子已整整充当了七年母亲的角色哇!自打将这个“小妖精”在七年前那个大雪天从城里捡回家来,以后儿子就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啊!十五岁的少年学着充当一位小母亲的角色,不容易呀!以至于现在二十二岁了是大小伙子了的儿子,心性都有点儿变得像女人了。
乔守义看着儿子和小乔乔睡在一起的亲爱劲儿,不禁想到了自己那不堪回首的心头疮疤一般的失败婚姻。像今天普遍的自己没受过高等教育的家长,巴望儿子替自己圆了大学梦似的,他巴望早一天从儿子身上看到一场甜蜜爱情和美满婚姻的发生与实现。是的,这是他留恋人世的一个理由。而乔乔却还这么小;儿子已经二十二岁了;而自己感到身体一天比一天差了。即使乔乔也是一个可以做人妻子的大姑娘了,若要做他儿子的妻子,那也要由人来道破当年那一个秘密呀!由谁来道破呢?由外人吗?那对于乔乔的心灵的后果是不可想像的。一个从小被父兄的双份爱心浸泡着长大的姑娘,一旦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亲父亲,自己的“大哥哥”不是亲哥哥,自己身世的真相原来是一个弃婴,又让她如何能平静地对待那一种现实呢?由儿子来道破吗?打死儿子,儿子也不肯那么做的。由自己?自己不知该怎么道破啊。面对家中快乐天使般的乔乔,他会不忍道破的啊……唉,唉,自己这是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若等乔乔到了可以结婚的法定年龄,儿子都三十三岁了!以自己的身体情况而论,是怎么也活不到那么一天的了。可如果自己早早的死了,儿子和别一个女人结了婚,那做嫂嫂的女人对乔乔不好,并且在儿子耳边搬弄些乔乔的是非,挑拨离间,结果使儿子对乔乔也……他不敢细想下去了。世上哪一个女子又适合做儿子的妻子并且不管他的命运怎样都会始终如一地爱他呢?别看儿子目前在某些个城里人眼中是个虽无地位却有点儿小名气的人物似的,在农民们眼中其实接近着是个“不务正业”的农村青年啊。农民农民,那还是要以务农为本以土地为根的呀。曾有好心人对他说:“老村长,你只乔祺一个儿子,你得替他的将来操点儿心呀。现在整天背着个乐器盒子往城市里跑,也能替家里挣点儿现钱花,还不是个愁。将来咋办?年龄一天天长大了,不是城市里人也不再像农民,庄稼活儿一样拿不起来,怕是连个媳妇都讨不上了呀。正经农户人家的女儿,谁肯嫁他?难道嫁了他以后,整天跟着他到城里沿街卖唱吗?……”
乔守义毕竟不是一般个农民,而是三十几前年回乡务农的高中毕业生。在当年,高中毕业那就等于中国次高级的知识分子。所以他明白,对于农民的后代,城市里能往好了改变他们命运的机会,远比固守几亩土地多得多。无论那是多么高产的几亩土地。而农民的儿子的双手,一旦也能够使几件乐器发出美妙的音响,并由而获得城市里人的青睐,命运再怎么差,那也不至于比双手握一辈子锄把差到哪儿去。
他一点儿都不担心儿子将来的活路。
他常想的是这么一个问题——除了可爱的乔乔,这世上再难有另外一个女子适合做他儿子的妻子了。
他真希望乔乔能一年长两岁,而儿子的年龄暂时停止在二十二岁上。
果而能这样,儿子和乔乔,他们将会成为多么幸福的一对儿小夫妻啊!分享着他们的幸福,自己兴许能多活几年吧?……
然而,就在那一年冬天,癌症吸去了乔守义最后的一些生命力。
当日干冷干冷的,炕前聚了许多村人,一个个都在抹眼泪。乔祺蹲着,双手紧握父亲的一只手。二十二岁的青年,平时以为自己是个男子汉了,而一旦即将失去父亲,就又变成了一个大孩子。他泪流满面,不断用他的前额撞着木炕沿。即将失去父亲的悲痛和恐慌,使他那会儿心里都没有了妹妹的存在。
而乔乔,被挡在人们的后边,难以靠近父亲,面对墙角,也已哭得泪人儿似的。
乔守义那会儿又昏迷过去了一阵。
“躲开,你们躲开!让我看到我爸!让我看到我爸!……”
乔乔突然大声哭喊起来,拼命往两旁推开人们,不顾一切地突破着人墙……
人们这才注意到她的存在,纷纷闪开。
乔乔一到炕前,穿着鞋就爬上了炕;接着就扑抱在乔守义身上,搂住他头,和父亲脸贴脸,一边哭一边大声说:“爸,爸,你睁开眼看看我呀,我是你的乔乔!爸你别死!我怕你死,我不让你死呀爸!……”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五十一
也许,死神那时刻动了一下恻隐之心,乔守义竟被她的哭喊声从弥留之际唤醒过来。
他忽然一下子睁开了双眼。
他的双眼变得异常明亮。
他眼神定定地将乔乔的泪脸儿看了几秒钟,随之将目光望向了村人们。并且,他那只被儿子的双手紧握着的手,已病得瘦骨嶙峋的手,企图从儿子的双手中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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