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人,伊人_梁晓声【完结】(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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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您也近视吗?不知戴我的行不行?”

  苗律师以为她在找眼镜,从公文包里取出自己的眼镜盒,再从眼镜盒里取出自己的眼镜,表情殷勤地朝她递了过来。

  秦岑并非是在找眼镜。她从没戴过眼镜。她的眼睛一点儿都不近视。她的手作出的是下意识的动作。苗律师对她的注视,使她感觉大不自在。尽管她看得出,这个代表乔祺而来的,是律师的男人,对她这个女人不仅怀有好感,还怀有着敬意。虽然坐得离对方远了些,她还是怕对方发现自己拿信的双手在发抖。

  “啊,我不……您的眼镜多少度?……”

  “三百度。”

  “那我戴着不行,更看不清字了。我只不过稍微有点近视,才一百五十多度……”

  秦岑说罢,对苗律师报以感激的一笑。接着,只得撕了信封将信纸抽出,展开,铺在桌上。

  她双臂交叉,两只手夹在腋下看那一封信。就如同某些人心不在焉地看一份可看可不看的报那样。

  无格的白纸上,乔祺的字潦草而又间架端正。只上完了初中的坡底村农民的儿子,对自己写的字怎样比对自己在舞台上的演奏姿态怎样更重视。三十几年来他一有闲暇就练字,竟也能写出一手很耐看的硬笔字了。横撇竖捺透着一股倔劲的男子气,像他这个男人本身。有几个字的笔画都快将纸戳破了,看得出他写时的心情并不平静,但是意念又那么决断。

  岑:

  请一切按苗律师的要求去做,我将永远感激。我知道我肯定对你造成了伤害,但我绝不是成心的。在我们认识以后,在今天以前,我自忖没有在任何方面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但现在我显然作出了对不起你的决定。但我只能。也许以后有机会当面向你解释。也许没机会。如果没有,请宽恕我。想想我曾多么爱你。他没变。拜托了!千万别为难苗律师。我是经过考虑才找一个你我都不认识的律师。我打听过,他可靠,可信任。并且向我保证了,不到处乱讲。

  祺

  即日

  前边的字写得太大,后边的字写到背面去了。秦岑只得将纸翻过来接看着。写在背面的字一行比一行小,“祺”字和“即日”两个字,勉勉强强才挤到了纸上。前边还用了几个逗号,后边则干脆只用句号了。话也不太完整了。秦岑边看边猜。她想“他没变”,一定是指他们之间的爱没变。当然用“他”,也不算错。她倒宁愿接受那个代表男人的“他”字。找一位无论他还是她以前都不认识的律师,他这一种良苦用心,秦岑也完全能够领会。经常到酒吧来的几位律师,他也是熟悉的。他不请他们中的哪一位来处理自己和她之间的事情,显然是为了将口舌限制在最小的范围……

  私密的亲爱关系建立了两年多以来,秦岑第一次看一封乔祺写给她的信,而且是在旁边坐着一位他委托来的律师的情况之下看的。手机时代似乎使以信沟通的方式显得太古典了。尤其是亲笔信更加给她这样一种感觉。如果一切不愉快都没发生过,那么自然旁边也就不会坐着一位律师,那么信的内容也就不会是这么一种内容……将会是什么内容呢?若是一封爱意泛滥的信多好啊!在初七这样一个春节的假日里,在冬季上午的阳光慷慨地洒满一屋的时刻,在他和她共同拥有,并且每年带给他们各自一笔稳定可观的收入的酒吧里……安安静静地看一封他写给她的情书般的信,而不是看手机短信息,那将会是多么幸福的感觉啊!……

  秦岑竟忘了苗律师的存在,也竟忽略了那并非一封情书般的信这样一个不争的事实,不由自主地陷入了一种一厢情愿的超现实的想像中去了……

  “我可以吸一支烟吗?”

  被遗忘在一旁的苗律师,不得不巧妙地证明自己的存在。

  “哦,对不起,对不起。吸吧吸吧,我偶尔也吸一支的。刚才心思跑了……这几天事太多……经营方面的操心事……”

  秦岑的脸又一下子红了,双手终于从腋下抽出,做着些自我掩饰的表意不明的手势。

  “那么……”

  苗律师将手中的烟盒向她递去。

  “啊不,不……这会儿不想……”

  秦岑勉强一笑,接着将信折起,塞入信封,再放入抽屉,还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将抽屉锁上了。

  等她抬头看苗律师时,苗律师已在吸着烟了。

  苗律师当然不清楚乔祺都在信中写了些什么内容。他以律师那一种特有的,不动声色而又善于察言观色的目光,研究地望着秦岑的脸,企图从她脸上有所发现。

  他以为他的目光是不值得敏感的。职业使这个男人的目光变得似乎毫无内容,使他的眼看人时变得像鱼的眼。他靠这一种高级的假相研究别人的脸,而又能使别人全无察觉。

  伊人,伊人 /梁晓声

  六十四

  但秦岑却敏感到了他目光中那一种稀释得仿佛根本就不存在的研究意味。

  看过了乔祺的信,她心里反而平定了许多。

  他在信中写的是“岑”,而不是“秦岑”,这使那封信在她心中引起了一种亲切感。从初一到初六心里边没被什么事物引起过的一种亲切感。

  “他没变”三个字,尤使她倍觉安慰。

  何况,他还在信中请求宽恕。

  尽管她没猜到他已作出的是什么决定,但“他没变”三个字,对她起到了一种暂时的麻醉般的作用,以至于使她认为,他已作出的是什么决定并不太重要了。

  是的,她镇定多了。

  善于控制自己情绪的自信又回到了她身上。

  她的双手也不在微微发抖了,她却还是将它们夹到了腋下。似乎那是一种惟一能使她在乔祺委托来的一位男律师面前更有效果地保持自信和镇定自若的姿势。

  她说:“他在信中请求我按照您的话去做。我当然将不折不扣地落实他的请求。现在,我洗耳恭听。”

  她从笔架上取下一支笔,将一本信纸摆在自己面前,打算随时做笔录的样子。

  然而之后她又将双手夹在腋下了。她似乎不明白,她那么一种姿势,将她前一种样子所表现出的认真态度,差不多抵消净尽。

  苗律师轻轻点了一下烟灰,慢条斯理地说:“就两件事,也都不太复杂。第一件事,他要求你从你们共有的账号上提取三十万元,转存到他指定的一个卡上。这里写着他那个卡的号码。”

  苗律师又双手向秦岑呈交过去一个信封。

  秦岑接在手看时,见信封也是封了口的。

  “我绝对没有拆开看过。”

  苗律师的话像是在开玩笑,也像是庄严的声明。

  “这……”

  事关三十万元,秦岑沉吟了。

  “如果您还有什么疑虑,不妨与乔先生通一次话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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