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着乔乔踏上桥阶,走在江桥中段时,乔祺脸上的泪痕粘住着雪花,半冻不冻的,渐粘渐厚。
下了桥,乔祺还要继续背她,乔乔却再也不肯了。
她从乔祺背上溜下,看着乔祺的脸问:“哥,你的脸怎么了?”
乔祺并不知道自己的脸已变成了什么样子。他摸了一下,摸在手掌一层湿雪花,这才明白那是由于自己脸上流过太多的泪的原因。
他煞有介事地说:“我也没觉出背着你累呀,怎么会出了一脸汗呢?”
再向脸上伸手时,乔乔及时抓住了他那只手。接着,她用自己的另一只手,轻轻的,一下一下地将“大哥哥”脸上的雪花擦尽了。
她这一只手将落未落之际,乔祺也用另一只手抓住了她这一只手。
于是,他们就那么手牵着手,默默地走在回村的路上。在他们前边的雪路,洁白无瑕,没有一行脚印。一如二十七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下午,乔祺怀抱才半岁多的乔乔回村时的情形。在他们身后,他们留下的足迹很深很深。仿佛洁白无瑕的雪毡上,绣出了一条花边。
他们一路无话回到了家里。
一进家门,乔祺便将乔乔抱起放她坐在炕沿了。接着,替她脱去鞋子。
“把脚放到炕上。”
乔乔乖乖地那样了。
乔祺拖过一床被子,盖住她双脚,之后命令道:“就这么待着别动。我去劈柴,一会儿就会把火升起来!”
乔乔温顺之极地点了一下头。尽管,家里很冷,到处都是灰尘,但乔乔的脸上,还是呈现着终于又回到自己梦魂牵绕的这一个家里了的无比喜悦。她的双眼闪烁着一种大夙愿到底实现了的光彩。
乔祺脱下羽绒服,走到灶房去拎起了大斧。
当院子里响起他的劈柴声时,乔乔在屋里下了炕。
当乔祺抱着一大抱劈柴回到屋里,但见乔乔的背影正站在灶间。
“小妹你干什么呢?”
乔乔一转身,乔祺看见她手中拿着湿抹布,她背后是水盆,放在案子上。她的一双小手冻得彤红。
乔乔小声说:“我在擦灰呀。”
“嗨你,也没点儿热水,缸里的水多凉啊!”
乔祺放下柴,走到水缸那儿掀开缸盖一看,缸里已经冻了厚厚一圈冰。只有一圈冰中间的一部分水还没被冻实。
他从乔乔手中夺下抹布,丢在了水盆里。接着轮番抓起乔乔的两只手,搓,举到嘴边哈。刚放下她的这一只手,立刻又抓起了她的另一只手。
“哥,你还像我小时候那么心疼我!”
半点钟以后,灶膛里、炕洞里的火,熊熊的燃烧着了。他们这一个曾经共同拥有的家,开始变得温暖了。
炕面热了。乔乔的脚再不必用被子盖着了。
她将被子铺在炕上,压着双腿跪坐在炕窗前。
她满脸幸福地望着乔祺,一副欲笑不笑,欲庄还欲娇还欲谑之模样。
乔祺双手撑住炕沿站着,也望着乔乔微笑。脸上在笑,心中在悲、在哭。
他问:“乔乔,你饿不饿?”
乔乔摇头。
他又说:“家中有土豆、地瓜、南瓜,还有老玉米,都是村里别人家送给的。你即使不饿,我也为你现在烤点儿什么?万一你一会儿又饿了呢?”
乔乔点头。
“那,乔乔究竟想吃什么呢?”
“烤两个地瓜吧。”
“两个?你吃得下两个吗?”
乔乔笑道:“我吃时,哥也得陪我吃一个呀!”
“行,烤两个!”
“哥,你可得仔细挑。挑那种烤熟了又甜又软的,不是可别怪我不吃!”
伊人,伊人 /梁晓声
九十
乔乔的话,听来又是那种被宠惯坏了的小女孩儿的语调了。
当乔祺烤上两个地瓜,洗净了手时,乔乔轻拍着被子说:“哥,求你陪我在这儿坐一会儿!”
乔祺什么也不再说,默默脱了鞋,默默上了炕坐在了乔乔身旁。
乔乔又说:“哥我坐累了。”
乔祺默默拖过了一只枕头。
“可我也不想躺着。”
乔乔似乎要开始耍娇磨人了。
乔祺小心谨慎地问:“那你想怎样?”
“你还不明白呀?!”
乔乔脸红了,看起来是害羞了,也仿佛是快要生气了。
乔祺愣愣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也就明白了。
他张开双臂,将她搂在怀里,使她的背,更为舒服地靠着自己的胸膛。
灶洞里,飘散出了烤地瓜的香味儿。
乔乔望着窗外,低声问:“哥,春节前你给咱爸烧纸钱了吗?”
乔祺反问:“乔乔,你相信有另一个世界?”
乔乔说:“不信,可我真希望它是存在的啊!”
乔祺说:“春节前我没给咱爸烧纸钱。但我在埋咱爸骨灰那地方摆了些供品,包括一瓶酒。肯定都被大雪盖住了。”
乔乔说:“哥,如果我死在你前边了,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如果我在另一个世界里想你了,我会托梦给你。你在这个世界想我了,你就给我写封信,烧在什么十字路口的地方……”
乔祺打断道:“乔乔,你胡乱说些什么呢!”
乔乔说:“每个人都会死的呀,谁什么时候死,那不是能由自己决定的。也许我就真的死在你前边呢。其实我挺想由自己来证明,看究竟有没有另一个世界。果然有,我就能见到两位爸爸一位妈妈了,多好。可我又那么舍不得离开这一个世界。因为这一个世界有你……”
一滴泪水,落在了乔祺的手上。接着,又一滴……
听了乔乔那些话,乔祺心里明白——对于她的命运,乔乔自己肯定已是十分清楚的了。
“乔乔,乔乔,今天还不到十五呀,还在春节的日子里呢,不许再胡思乱想了……”
乔祺除了这么说,除了将她搂抱得更紧,不知再说什么好,不知再该怎么做。他惟一明确的一点那就是——要在乔乔面前时时刻刻地、尽量地装出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万一被乔乔看出他已知道得一清二楚了,那么,连乔乔最后的一些日子,也将注定是凄凉悲惨的了。而她从美国回到中国,千方百计地寻找到他,并请求他带她回到坡底村这个他们共同拥有过的家,可不是为了让他陪着她凄凉悲惨的呀!
乔祺的脸上,也又一次滴下了眼泪,幸而一滴也没滴在乔乔的后颈上,只不过一滴滴连续地滴在了自己的毛衣上……
他们又沉默了。就那样坐在炕上;坐在窗前;一个偎靠在另一个怀里;一个双臂轻轻地搂抱住对方,双手轻轻地握住着对方的双手,长久地、安安静静地望着窗外他们所熟悉的家乡的雪景,望着埋了他们共同的亲人骨灰的那一道银堤,并想像着它们春媚夏绿秋荣时的种种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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