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京城风尘仆仆往云梦赶,乘着馹车,昼夜兼程。君王这么着急召见,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怎么能不格外殷勤?别人脖子仰得酸了,也等不来。
沿路都是驿站,不担忧换马。驿道掩映在高大的树木丛中,跑了多少里,也靠它们不间断标识。春阳从树叶缝间钻过,洒落一地的金色,也一路洒落在马车上,又被马车一路扔下。扔了一地。
只两天,就从菽郢[1]赶到了云梦。
楚王很着急:“宋君,宋君,你终于来了,我一连三天,都做了同样的梦,太不可思议了。我有点害怕,但我要你好好把这些写下来。”
害怕?那为什么要写下来。他想,但他没说,君王的命令,何必多问,写就写吧。
白色的绢已经铺在面前。这个面色如月亮一样皎洁的男人握起了笔,听着楚王的描述,他明白了,为什么要写下来。听完,他想了一会,蘸满墨汁,开始挥毫。
夫何神女之姣丽兮,含阴阳之渥饰。
披华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奋翼。
其象无双,其美无极;
毛嫱鄣袂,不足程式;
西施掩面,比之无色。
……
楚王低着头,看着墨汁淋漓的字迹,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宋君,寡人感觉,你没有屈原写得好。”
美男子的脸有点红,他不知说什么好。
“你用的都是比拟,用比拟,是才气不足的表现。真正的大才子,都直来直去,但那么精确,妥帖。”
美男子的脸更红了,他没想到,君王这么在行。
楚王叹了口气,望着远处湖光潋滟:“要是屈原也肯当我的弄臣就好了,其实,他也只能当弄臣呀!文章写得像他那样好的人,是不可能懂得治国的。”他转过头,看着宋玉:“你说呢?宋玉。”
宋玉说:“君王明鉴。”
楚王说:“其实你写得也不错,你骨子里也很骚,但还没有他骚。那么骚的人,怎么就喜欢多管闲事呢?好好写他的歌谣,不就行了。对了,我妹妹更喜欢你的文章。”
“敢问君王,是哪位公主?”
“你肯定很惊喜,是最漂亮的漪澜公主。你喜欢她吗?喜欢的话,寡人可以考虑把她嫁给你,虽然说,把公主嫁给一个弄臣,是有点浪费。”
“喜欢,就浪费一回吧。”这个弄臣知道,什么时候不需要当真。他了解楚王的性格,偶尔他愿意臣下跟他开点玩笑。
“哈哈哈哈。”君王果然大笑了起来,“宋玉,我就喜欢你这点。”又喃喃道,“公主真是人见人爱啊。连睡梦中的神女,都有点像她。不,不是有点像她,是很像她,很像很像。”
他沉默了一会,又补充道:“你知道,这多么让人苦恼!”
九
村里不能上网,时间充裕了很多,平时在学校,鼠标东点西点,半个早上化为乌有。现在,整个清晨都实实在在属于自己。他找到了村支书,说起建书院的事。村支书乌头黑壳,还是原先那样子,只是老了许多,多了很多白发。衣服照样漫不经心地披着,活像电影的乡村干部。他几乎当了三十年支书了。从方子郊记事起,他就是支书,看来只有死神才能把他从那职务身边拉开。也许死神也拉不开,人们提到他,仍会称前支书,虽然大概不会有人再提。方子郊一度奇怪,不是听说基层直选了么,怎么他就能一直干着?不过也能理解,这么偏僻的乡下,当支书也捞不到什么好处。方子郊以前有看文学期刊的习惯,后来再也不看了。除了受不了很多小说的开头都是“小红回来的时候,她的老公正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或者“大柱一进二狗家,先蹲下了”之外,还受不了大部分小说依旧是乡村干部题材,大概是官办作家下去采风的作品。这些作品非常奇怪,无论什么故事,都免不了给读者这种暗示:村支书能睡遍全村的女人,但他在贯彻党的政策方面,在关心村民方面,又是毫不含糊的。可方子郊敢说,眼前的支书不大像,主要是第一项不像。
“书院,那是什么东西?”老干部一脸糊涂。
方子郊解释:“就像一个民办图书馆,间或还可以请外面的老师来办讲座,甚至放电影什么的。”
“违反政策吗?”
“应该不会。”
“哦,我信你。这是好事,可惜,要是二十年前肯建就好了。”
方子郊一惊:“现在就不行么?”
“当然也行,可那时村里细鬼多啊,几好。这书院建好了,平时细鬼可以去玩吧?”
“当然,我们会购置很多书,小孩也可以借阅。”
“好。你写个报告,我送到乡里去。”
接着又是一番寒暄。方子郊不习惯和小吏打交道,哪怕是自己村里的。记得高中时寒假,家人都不在,方子郊自己搬条凳子坐在太阳底下刻印章。村里管电的主任来查电表,很好奇,站在旁边看了会,问了几个问题。问一句,方子郊答一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后来爸爸回来怒道:“你也十六七岁的人了,还不懂事?人家主任来,你连个座都不会让?一句客气话都不会说?人家好歹是本家,否则咱家偷电,肯帮你遮掩?”方子郊傻眼,他确实没想过这些,所以大概也因为此,爸爸才那么上心要他去学木匠:这儿子没用,若有点手艺,可以终生不求人,勉强温饱。否则怕要饿死。
和村支书聊完,他径直走到村后,又去了扁头师傅家。
扁头满脸兴奋,说木俑已经修好了,的确有机关,像有发条的钟,拧动后,木俑人就能有所动作。但昨晚刚修好的时候,这情况吓了他一跳。虽这么说,他脸上倒没有惊恐的神色,倒是方子郊,背上一阵凉意掠过,像清风倏忽掠过池塘。
扁头再次拧动机关,在阴暗的屋子里,木俑人手臂挥动了起来,接着,发出一阵古怪的声音,声音很低沉,像个男人的嗓音。这太不可思议了,一个美貌的楚国女俑,发出的声音却如此粗糙,怎么听怎么觉得瘆人。方子郊差点蹦了起来,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打开手机,将声音录下来。那或许不是一般的声音,他想。他请扁头再拧紧机关,让木偶再说一遍,重新录制。
“太诡异了,木俑能说话,从来没听说过。”方子郊道。
“说话?只是机械噪音吧。”
方子郊道:“你认为这样?”
扁头摇头:“如果是说话,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因为他说的是楚国话。”方子郊一阵激动,从来没人听过古代人说话,自宋代以来,无数学者花费毕生精力研究古音,现在也只能确认上古音大约有三十个韵部,归入同一韵部的字,韵母基本相同,这还算好办,因为韵母可以通过《诗经》《楚辞》和其他当时韵文的押韵情况归纳。声母则是一团糟,虽然也有不少人构拟,却终究不能解释文献中所有的异文或通假现象,于是又只能重新拟构新规律去弥补,却依旧被一些例外打破,捉襟见肘。方子郊相信,所有的古音学家都想乘坐时光机器回到古代,做田野考察。这当然是幻想,没有超越光速的机器,就算有,也见不到活的人,顶多能见到死人的幻象,他们以光的形式存在。除非,假如真有外星人的话,假如他们真的来过地球,又那么上心,也许曾拍摄了古人的录像,将来会给我们播放——这更荒诞无稽。而这段木俑的发音,可能是真正的古音。当然,他并不敢真的相信。因为语言是一种很复杂的生理活动,实在难以想象,一个木俑通过机械能说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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