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羡慕那些自幼生活在城市厂矿的同学,有的厂简直是童话世界,有自己的发电厂,自己的新华书店,自己的图书馆,自己的电影院,也许当年追求前女友,就是因为她曾经过着那样的生活。其实,他并不一定真的爱她。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
他沿着一条细细的田埂前进。朋友的学校在郊区,得穿过一些菜地。菜地里种植着各种蔬菜,南瓜、黄瓜、茄子、辣椒,看起来很绿色,但肯定也充斥着重金属。纵使附近没工业,饱含雨水的云彩也会不辞辛苦将几百公里外的重金属颗粒背来。他看见不远处有个池塘,池塘边有个小山。如果没有池塘,他可能会把那看成封土堆。有个农民弯着腰,握着一个长臂的圆木斗,不停地从池塘里舀水,泼向自己身后的一片菜地。方子郊一时觉得很有兴致,因为这很像记忆中的父亲。他走过去搭讪,老农上下看他,说:“你是新来的副乡长?”
方子郊连称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学老师,准备去菜地那边的大学访友。那农民斜了他一眼:“哦,说句话你不爱听,将来再次闹革命,首先要杀贪官,第二就是你们这些大学老师。”
“为什么?我们可没有贪钱。”方子郊有些震惊。
农民说:“因为你们挣钱轻松,还经常在电视里帮贪官说话。”
方子郊傻眼,没想到自己这个群体在农民眼中是如此形象。他真想就势采访,但据说采访也是一项本事,怎么问非常重要。就像写作文,没受过训练的人,会觉得每日都是单调的庸常生活,而一旦写开,就发现周围处处可诉诸笔墨。方子郊想了想,问:“您记得小时候和现在变化大吗?”
农民骂骂咧咧:“当然大,那时候哪有这么多贪官,要是毛主席在世……”
方子郊哭笑不得,谢了一声,走了。
这是一所很有名的大学,到处是闪耀着绿色琉璃瓦的老式建筑,墙上爬满了各种叫不出来的藤蔓。在校园里行走,很容易分辨出哪些建筑是近五六十年新增的,其丑陋非常明显。只要刨掉它们,这个校园一甲子前的面貌是完全可以在脑中复原的。
朋友还没结婚,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宿舍里有两张学生宿舍用的床,北面的墙上开着一个小窗。他们分别躺在一张床上聊天。朋友是学经济的,对文史哲却非常有兴趣。不是农民企业家那样感兴趣,而是确实精读过很多书,有独特的见解。和他说些很精微的东西,他也立刻懂得。方子郊记得自己有个同学也念经济,经常捧着一本《史记》看,问他为啥,说是导师吩咐看的,作为一个经济学者,要成为伟大的经济学家,不能光懂得经济,还要有古典人文情怀和优美的文笔。后来那同学就经常做些歪诗,时不时短信发给方子郊,可是连基本的平仄都不知道,押韵也一塌糊涂,最可怕的是毫无诗味,差不多都是口号。比如有一次奥运会,他发来一首《忆江南》:
女排哟。
功绩好灿烂。
奥运会上五连冠。
振奋国人千千万。
真的很能干。
方子郊当时看着手机,一阵茫然。
他们讨论了一会音乐,一会电影,一会《1984》,网友说:“不好不好,这书写得不好。”然后很快睡着了。看起来,他睡眠能力非常强。这倒是件好事,方子郊暗笑,打量黑魆魆的宿舍,心想,如果有失眠毛病,那住在这里是非常恐怖的,实在太像一座古墓。
他像个皮球一样辗转反侧,眼睛睁得老大,正是百无聊赖,突然手机响了,一条短信弹了出来,竟是陈青枝的,按下查看,现出一行字:
方老师,刚才去找您,发现您不在,真遗憾。
也许身在异地,过于孤独;又或者因为离学校远,就想,如果假装酒醉,说些过分的话也没准会得到原谅。还可以说,因为这寂静的良夜……方子郊不假思索,在屏幕上打下一行字:
可惜!我在外地呢。想我了么?
不过他的手指按在发送键上,终于还是迟疑了,删去,重新写下:
哦,抱歉,我在外地呢。过两天就回去,有事吗?
很快手机响了一下:
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想跟您聊聊,您很幽默,学生们都爱您。
躺在床上的方子郊谦虚地笑了笑,回复道:
不敢,我回去后,就给你电话。
一秒钟后,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两个字:
晚安。
方子郊放下手机,觉得莫名有点失落。他回味着“学生们都爱您”,到底什么意思?他闭上眼睛,觉得这个长夜,靠这句暧昧的话就可以打发了。人竟是这样容易满足的动物。
十八
有时宛奇也会偷懒,或者它吃得很饱,就忘了吞噬那些梦了。那些很聪明的人,常常自称在睡梦中也能想出奇策,大概就因为此吧。
我现在明白,天不是盖子,月亮上也并不住着玉兔,太阳里也并没有三足乌,我们脚踏的大地,不但是一个大圆球,而且它还是不停围着太阳飞驰的。它飞驰得非常快,但因为它太大太大,大得超过我们想象,我们都感觉不到。
别人要用算筹计算一天才能完成的工作,我一眼就能解决。我看见蔡不害挥汗如雨,在计算楚国今年收获了多少粮食,多少禾藁,新增了多少亩耕地,有多少男人死了,多少女人死了,多少婴儿出生,多少九十岁以上的老人……我觉得好笑。这不是扫一眼就能解决的问题么,扫一眼,像扫地那样。
我感觉闪电也有速度,一个人说话也有速度,它比闪电跑得慢。
我怀疑一滴水中也生活着无数的小生灵,如果制造出好的工具,我们就能看得见。
我不认为真有地府,人死了就一了百了……这我不敢想下去,因为,我能在梦中骑着宛奇飞翔,那是实实在在的事。而且在这之前,我也没有这么聪明。
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把一件事完完整整在梦中做完,而以前,它们总是必然被什么东西莫名其妙地打断。
我在所有人梦中看见无数的断片,当然,如果我愿意,我可以看完整的。
可是,万一,他们因此都变得像我这么聪明怎么办?
哦,不要紧,大部分人平时并不思考什么,他们也因此不会在梦中继续思考什么。
我现在不得不做的事,就是缝合一些人的梦境碎片。
是的,提供给君王。
十九
吴作孚电话催问书院记和对联,方子郊说自己出差才回,明天发过去,说完坐在桌前想,一会把对联想出,在纸上写了个初稿,以备忘记,觉得特无聊。又打开电脑,上了QQ,几个头像闪烁了起来。方子郊平时工作都挂着QQ,有的网友比现实生活中的朋友好得多,比如刚去拜访的那位老师。有一次方子郊聊到自己居处狭窄,那老师立刻劝他买房,方子郊说没钱,对方竟然说:“我手头还有几万块,放在身边也没用。你需要,就先拿去用。”简直太出人意料。对于生活,方子郊虽然颟顸,听到这句还是感动了。现实中朋友能做到这份上的,又有几个?网络绝不像新闻联播说的那样,骗子横行。当然,方子郊也能理解,有些朋友本身大方,但结了婚就难办,他不能不顾及老婆。方子郊有个同学,曾说起自家舅舅,原先极好,结婚后却基本不往来,因为舅家富裕,怕被姐姐家占便宜。开始他觉得舅舅变了,后来有次过年相逢,舅舅不经意道:“我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外甥,被占点便宜又算什么。但我不能弄得家里老吵架。”才知道是舅母的原因。
52书库推荐浏览: 史杰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