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戊倒是沉静下来,缓缓地说:“其实也不奇怪,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四十七
第二天一早,他向妹妹借了一辆电动车,带着李云芳去了县城。县城熙熙攘攘,到处是电动车,或者其他燃油动力车。连三轮车也装了发动机,屁股后喷着黑烟,满街乱窜,几乎没见人力骑行。转了一会,找到一个网吧。方子郊记得网络初兴起时,学校北门开了一堆网吧,他也被李世江拉着去打过联网游戏《三角洲特种部队》,李世江玩得津津有味,他却提不起兴趣。没多久,家庭宽带开始普及,网吧基本灭绝。但在这小县城,这东西依旧生意兴隆。
网吧柜台上几个粗大的黑字:为了国家安全,请用身份证登记!
他掏出身份证,拿到号码找到一个位置。全场烟雾腾腾,都在专心致志玩着,不少人顶着一头黄毛,县城青年真时髦。方子郊坐下,键盘上字母完全看不清,能刮下一斤污垢,可能正游动着上亿只细菌和病毒。他不擅长盲打,李世江曾笑话他:“你还是一指禅,太落后了,连我妈都能熟练盲打。”方子郊曾因此发奋苦练,想达到李世江老妈的水平,但后来发现,绝大多数情况下,盲打与否,并不影响工作,于是放弃。可现在……李云芳推开他:“我来吧。”
她熟练点开网络,找到下载地址,将《包山楚简》冉冉下载。网吧的电脑没装PDF看图软件,还得临时下一个。在这期间,各种不堪入目的辱骂将方子郊的耳朵灌满,并不是网吧里的人互相骂,而是一个个戴着耳机,对着视频怒骂,有个长发女,大约也就二十出头,嗓门奇高,语言奇下流,但最可怕的并非下流,而是下流得单调,她的污言秽语轻松地压倒了其他嘈杂,一枝独秀:“我操你妈,我操你妈,你妈个逼的,你来啊,不来是婊子养的,我操死你妈的,我操死你妈的……”
方子郊皱紧眉头,想这女孩刚出生时,也必定纯洁无瑕,像幼苗一样,是什么让一个人变得如此暴戾变态。李云芳知道他心情不好,手忙脚乱装好PDF,《包山楚简》的页面缓缓打开。方子郊快速拖动鼠标,想拖到卜筮简,找到出现过伍生的那些简,用手机拍下。可网吧的电脑特别破,一拖就冻住了,半天没有反应。李云芳扬了扬手:“好浓的烟味,想吐。”方子郊道:“你到外面等我,我马上出去。”
李云芳说:“你也快点,这环境不健康。”说完出去。好一会,屏幕重新有了反应。方子郊继续拍照片,刚拍完,恍然听见外面尖叫,好像是李云芳的声音。方子郊心里一沉,县城的流氓混混很多,惹上可就麻烦了,找警察是没用的,且不说没油水,平常他们也不配发武器,赤手空拳,谁吃饱了和混混过不去?当年方子郊还在县城念书,就经常看见警察在一旁优哉游哉看人打架,算是出警,打完后再上去说几句:“哎,给个面子,都散了吧。”于是人群一哄而散。方子郊赶忙跑出去,却被看网吧的拦住:“钱呢?”
方子郊道:“有急事,身份证押在你那,怕我飞了?”他说的是方言,县城的方言和老家村里的方言不同,但他初中起就在县城上学,刚开始口音老遭人嘲笑,只要一开口就有人评价“乡下人”,后来学得和县城人腔调一样,光听口音,再也没人能分辨他是什么户口。看网吧的一听,就说:“好,快点子回来。”
门口李云芳摔在地下,几个混混坐在那抽烟,看见方子郊,浑若无事。方子郊赶紧拉她起来:“怎么回事?”李云芳低声说:“那人用脚绊我。”方子郊暗暗庆幸,这些小混混还没明目张胆抢。他离开这县城十几年了,当初治安还行,后来听同学说起,近十年来风气日败,满街是吸毒的青年。他问李云芳:“你有事没?”李云芳道:“还好没什么事。”方子郊道:“那就走吧。”他们回到网吧,交钱换身份证。看网吧的望了身份证一眼:“哟,住在北方大学校内。你口音是我们这的啊!”
方子郊道:“我在县一中上了六年学,后来去北方市念大学的。”
看网吧的笑笑:“这种地方不是你来的,带上你的妹子走吧。还好你是本地人。”
方子郊谢了两句,带着李云芳赶紧走,几个混混犹自摇头晃脑,坐门口抽烟,走了好几步,还传来他们嬉笑的声音:“注意哦,不要再跌跤了。”李云芳笑说:“你们这里也很乱。”方子郊道:“看来你们家乡也一样。你大概知道,现在这种小县城的年轻人最可怕,吸毒酗酒打架,可不是我们那时候了。当初就不该让你跟着来。”李云芳点点头:“是啊,大城市这方面稍微好些。”方子郊道:“别的没什么,就怕你流产,我不好交代。”李云芳不答。
他们在邮电局找到一个座位,研究了一会儿照片,方子郊说:“绝对是一个人的笔迹。当初给左尹占卜并书写占卜简的,很可能就是伍生,也就是帛书的书写人。”
“你肯定么?”
“若按严格的学术标准,当然还不够,但我一向比较关心楚简的字体,可以百分百判定,它们出诸一人之手。以前还没发现过这种情况,两个不同的墓葬,两批不同的出土资料是同一人书写的,你不觉得很让人遐想吗?”
“遐想什么?”李云芳好像受惊一样,缩着脖子,“我只是遐想过,人还不如石头。有一次我在家乡的庐山上玩,突然想,这块小径边的石头很幸福,它呆在那里起码有几千年了,目睹过无数从它身边走过的人,汉朝的、唐朝的、明朝的、清朝的,包括我从来没见过的爷爷,太爷爷。它肯定会觉得好笑,路过它身边的人,随着朝代的改变,都说着不同的语言,穿着不同的衣服,有的人可能在它身边休息过,有的人可能在它身边疯狂跑过,因为有人追杀他。有的女孩,或许在它身边被强盗捉住,按在地上强奸。它默默看着,积累了那么多素材,却无法告诉别人。想想真的很有意思。”
方子郊一惊:“你的感受很丰富,我也偶尔会这样想。”只是没想到她会提到强奸。
“对不起,我说话粗俗了。”
“你是说强奸么?没什么,咱们又不是小孩,很多问题都要正视,人类的历史,也可以视作一部强奸史。我打个电话,马上走。”他走到一边,拨通了电话:“吴总,我有发现了。”
电话那边很惊喜:“真的?什么发现,赶紧说。”
“帛书背后有字,从前两个字看,确实如你所猜,是墓葬。可惜后面有几个字不清楚,无法贯通意思。”
吴作孚大叫:“你想办法啊,你是专家,一定有办法。”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能有什么办法。你倒是能,比如找人用红外照相设备重新拍摄原件,很多早先出土的帛书,都是通过这办法解决了问题。”
吴作孚道:“好,我去找人。若这件事办成,我会给你一个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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