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国。”扁头师傅淡然道,“大好河山,都被糟蹋光了,也不在乎一两棵树。据说现在的米都重金属污染,对了,看电视里清朝剧,洋人怕百姓,百姓怕领导,领导怕洋人,你怎么看?”
方子郊笑:“你这么聪明,还看不透这完全是胡说八道?”
“嗯,老百姓怎么会真不怕洋人呢?碰到文明点的,他们就起劲;野蛮的,一样抱头鼠窜,比如日本鬼子,当年谁不怕。”
“哈哈,师傅,你这是变相骂领导啊。”
两人相对大笑,扁头师傅问:“你会使电锯不?”
“不会,你教我吧。美国有个电影《德州电锯杀人狂》,里面的杀人狂一拉那个线,电锯就发出轰隆隆的声音,显示出强悍的力量,很威风。”
“以后找来给我看看。我不会电锯,也没那东西,还是用普通锯子。”
回来谈起这事,方妈说:“那会得罪神明吧?”方父打断她:“要相信政府,不要相信迷信,愚蠢。”方妈说:“就你聪明。”方子郊插嘴:“什么叫迷信?”方父说:“政府不提倡的就是迷信。”方子郊道:“官员有时言行不一,你也信?”方父怒了:“你这么反动,国家白培养你啦。”方子郊道:“我可是吃你送到学校的咸菜长大的。”方父道:“那上大学你也没花钱不是。”方子郊道:“国外大学优等生也有奖学金,一样不花钱。”方父怒了:“什么都提国外,你就是个汉奸。”方子郊有些不忍:“给您讲个故事,有一年我去云南开会,路过一有名寺庙,一妇女拉着我,力劝我买她的香,三百块两根。为了摆脱她,我说,我是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个。她鄙夷地看着我,说,我们省长还经常来这烧香呢,你唯物主义者,没钱就别装腔作势。”
李云芳忍不住笑。方子郊道:“笑什么,是真的。”李云芳道:“我知道是真的,就是觉得好玩。”
吃完饭,方子郊进了自己的房间,李云芳又跟了进来。“怎么样。”她说。
方子郊摇摇头:“砍掉了树,这里很快就可以上网了。你去县城生孩子,也方便了。”
“你真相信我怀了孩子?”
“啊?”
“其实我从来没有怀上孩子。”
五十
有两个楚国的鬼在交谈,回忆公元前223年的夏天。
他们互报姓名。首先自我介绍的那个鬼叫景阳,另一个鬼叫舒负刍。
景阳说:“咦,你和我们君王的名字一样,不知道避讳吗?”
舒负刍说:“避什么讳,那时候楚国已经快没了。项燕的军队在城父被王翦全歼。”
“嗯。”景阳陷入了回忆之中,“那时你在干什么?”
“我在田里割麦子,说实话,我是从项燕军中逃回来的。再不回来,麦子就要烂到地里了。”
“怪不得我们会亡国,都是你这种逃兵太多。”景阳说,但脸上并没有愤激的表情。
舒负刍笑:“那又怎么样?看你的姓氏,就知道你是贵族老爷,你当然会这么说。”
景阳说:“难道你不是楚国人?秦国人占领了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文化亡了,我们的百姓不是被杀,就是被凌辱。我们不再被允许写楚国字,你不觉得难过吗?”
“我不认字。”舒负刍说,“写什么字,都和我无关。其实,做人都没什么意思,不如做鬼快活。”
“你真的这样想?事情虽然过去两千多年,想起来依旧让人悲愤。敌人战胜了我们,他们能活在世上,吃喝玩乐,他们的种族一直延续,我们全部魂归地底,这难道不让人义愤填膺吗?如果当时大家都明白这严重性,秦国人绝不能得逞。”
“何必那么执着呢?族群湮灭,大概总有其理由。如果某个族群的文化是邪妄而落后的,消亡了对世间岂不是更好吗?比如那撞断不周山的共工,和他顽固的部下。还有那蚩尤……其实,那些湮灭的族群,也许本来觉得活着就是痛苦,自己并不觉得遗憾,总是我们在替他们杞人忧天。”
“秦国后来怎么样了?他们那么喜欢杀人,肯定也不会永远存在的。”景阳问。他补充了一句,“我在那年就死了,所以一点不知道。”
“这个,说实在的,我也没看到,我只比你多活了十几年。秦朝确实很快就乱了,但我也很快死在乱兵之中。对了,我儿子参加了项羽的军队,项羽,就是项燕的孙子。他后来过得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沉默了一会,景阳突然笑了:“其实我和你的想法是一样的,刚才故意逗你玩罢了。你不识字,怎么能想得这么透彻?”
“别把鬼看扁。”舒负刍说,“大道理都很朴实,或许还真是我们这些人才想得通透,你们老爷中有个人叫屈原的,我觉得就很可笑。”
“嗯,我当初也很可笑。”景阳说,“我是做鬼后才想清楚的,庄子说得对,做鬼的快乐真是无以复加。如果能遇到屈原的鬼魂问问,他大概也早已改变想法了吧。”
“可能吧。”舒负刍说。
五十一
伐树那天,很多人来看。那么大的树啊。扁头下令用粗大的绳索将树固定,以免树伐倒时伤到人。孩子们来回奔跑,好像节日。老人则纷纷议论,计算能从乡里换来多少实惠。
扁头师傅和方子郊一起拉着大锯,很久以前他们也是这样做的。那时方子郊还是个青涩少年,一无所知;现在却三十好几,人到中年。那时扁头师傅对他凶蛮有加,现在却和颜悦色。那时好像世界还生机勃勃,现在却一片荒芜。不到二十年的时光,已将人彻底变换。
不时有人问方子郊,怎么还不回单位工作去,有的人甚至带着狐疑的眼光,猜测方子郊是不是犯了什么错误,被单位开除了。扁头师傅很生气:“走走走,别在这碍我们的事。乡下人不懂,就喜欢胡说八道。”旁观的人哄笑:“你这老头,你不是乡下人?你女儿都不肯接你去享福呢。”扁头师傅骂:“我呸,是我不肯给她做牛做马。”
锯木头是件很枯燥的事,渐渐的,人群越来越少了。只有一些孩子还不肯离去。不知什么时候,天色变暗了,乌云从远处飘来,很快就像到了傍晚,天边还时不时滚来一阵轻雷,且隐约可见不那么激烈的闪电,风也渐渐刮了起来,将残余的燠热扫了个精光。湖面上的鸭子们,纷纷排成队伍,游向河岸。孩子们一窝蜂跑了,剩下不跑的,也很快被老人叫了回去。师徒两人则仿佛心照不宣,依旧把锯子拉得起劲,一会李云芳也跑来了:“要下雨了,回去休息吧。”她站在土坡上叫。方子郊说:“趁凉多干点。你倒是要注意淋到。”李云芳道:“你没见我披着雨衣,还带着伞,我陪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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