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侍女急不可耐了:“公主,这写的就是你啊!”
“真的是我吗?”公主不由自主走到镜子面前。
真是一位才子!笔下宛如一幅幽美静谧的图画。他的东邻有个女孩,三年如一日,趴在院墙上偷窥他。只要一捧读这文章,就会立刻想象那风景:春天的傍晚,天边挂着一弯金黄的明月,一个美丽的女孩,登着梯子,痴迷地看着隔墙的少年。院内桃花成阵,少年呢喃诵书,恍若不觉。微风吹起他的衣裾,上绘这蜿蜒奔腾的云气,仿佛站在云端。每次想到这,就一阵满足感填塞心胸。
他自小生活的院子是什么样的?可有金黄的棘瓜花,朦胧的夯土院墙,粉白黛绿的蜀葵。那宁静的黄昏啊,我真想亲身去体验一下。
可是,这两天似乎有所不同。
不,是太不同了。她竟然时时想起那位少年,他黑黑的面庞,谨小慎微的微笑,脸上毛发历历可见,比宋玉那模糊的影子,远为清晰。这太可怕了,他为什么竟然如此清晰。而且,似乎还不是偶然现象,一连三天,她都在梦中见到他。这到底中了什么邪?
而更可怕的是,她现在很想找到这个男子。她不应该会喜欢他,但她确实想见见,真是可怕。
下午,隔着珠帘窥探了宋玉,那时她觉得自己也像那个东邻的少女,可惜没趴在那么美的墙头。不过,就在那时,那个黑黑面庞的男子又在她心中闪现,挥之不去。她有些沮丧。
月亮爬到半天了,这是一个满月的夜晚,侍女兴奋地敲门:“公主,你睡了么。”
公主说:“睡了。”
侍女说:“赶紧爬起来吧。”
公主说:“爬起来干什么?”
侍女说:“宋玉先生的新作,君王让人抄了副本,赶紧给您送了来。”
公主一骨碌爬起来:“点灯。”
她坐在灯下,捧读《高唐赋》《神女赋》。
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
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
须臾之间,美貌横生。
晔兮如华,温乎如莹。
五色并驰,不可殚形。
详而视之,夺人目精。
真是才子!奇想落天外。美人忽然降临,像早晨灿烂的阳光照耀在屋梁上,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充满了生机。她禁不住抬头看,只看见阴沉沉的房顶,但真是妥帖。她想象那个亮堂堂的场景,仿佛还能看见水波光影在上面摇曳,于是浑身一阵慵懒,说不出的快意。
真是一个才子!她痴迷地想着,含羞地微笑了。
可是一放下文章,他的影子就猝然消失,好像水面上一串涟漪,很快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黑黑的男子。
这是怎么回事?我真不想今晚再梦见这个人。她心中说。
七
老家很偏僻,是南方的一个乡村,也算鱼米之乡。一旦想起,方子郊眼前会出现一幕幕黑白画面,褐色的土墙,惨白的青砖,泥泞的小路,歪歪斜斜的电线杆,毛茸茸圆鼓鼓急促爬行的蜘蛛,跃跃欲试对母鸡意图不轨的雄鸡,大风下偃伏的草木,还有驼着背踽踽行走的婆婆。
婆婆很会讲故事。
乡下人吃饭喜欢串门,晚上黑漆漆的,有人就求肯:“舜英婆,讲个鬼故事唦。”婆婆就笑一声,缓缓讲了起来:“从前,有……”在惊恐中,所有人都得到无上的满足。
有一次,她另辟蹊径,拿村子的所在地做文章:“我们这个村子啊,别看离城里很远,可是风水好,好得不得了。连六零年那会,饿死的人都比外边少一半。你们晓得为什么吗?因为有一个很金贵的人埋在这里。”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闷热,大家躺在竹床上乘凉,天边时时掠过一两道闪电。
婆婆用一种饱读诗书的腔调讲这个故事。
这里埋着古代的一位公主?那个公主啊,很可怜,没结婚就死了。
怎么有如此有趣的想法,为什么没结婚死了就很可怜,结了婚就不?交配难道就那么重要?可能吧!除了交配,这世上还有什么是真正让人快乐的事呢?好像没有。所有的快乐,也许都可以看成交配之快乐的陪衬。方子郊有时想,只有发现人类原来是通过交配弄出来的时候,这个世界还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本来那个公主是要结婚的,婆婆说,她喜欢上了一个巫师,巫师,当然也喜欢她。她长得那么漂亮,又是皇帝的女儿,哪个男人会不喜欢?就是丑八怪也不愁嫁啊。两个人情投意合,但皇帝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他说巫师身份低贱,配不上他的女儿。他要为女儿选择一个好人家,他看上了朝廷中的一个大将军,公主虽然不愿意,但没有办法。她躲在闺房里天天哭啊哭,饭也不肯吃,呵呵,是的,有鱼有肉都不肯吃。眼看婚期临近,突然皇帝说,婚事取消,他要把女儿奉献给江神。江神啊,怎么也是神仙,嫁给神仙,那不是好事么?嫁给神仙,也会变成神仙。人都会死的,死了以后什么都看不到了,神仙能活一万年……但在献给江神的前一天夜里,那位公主突然暴病而亡,埋到了这里……
竹床在湖边的高岸上排成一排,那是一个很大的湖,湖对面是一座山包,山上郁郁葱葱,挤满了篁竹。一阵风过去,它们仿佛笑得直不起腰,于是一阵细碎的声音就掠过湖面,愈显其幽静,有时还能听见鱼跃出水。夜已经很深了,村口的剃头匠老万从湖里水淋淋地爬上来,他每天都很晚洗澡,从不怕湖里有水鬼。月光下,除了裤衩遮掩的那小段白色,其余和夜色融为一体。他边穿裤子边大笑一声:“地主婆,你就爱讲这些无聊的事,世上哪有什么鬼啊神的。毛主席说,就算有鬼,经过思想改造,也可以变成人。”嘴里又哼道:“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随即隐没在黑暗之中。
婆婆死于八十年代中期,一个冬天的早晨,方子郊看见她的尸体袒着胸,凄凉地摊在门板上,心中茫然,于他而言,一个时代结束了,再也没人会那么疼他。
小时候,方子郊从未想过自己能考上大学,高中不久,父亲就打发他去学木匠:“学门手艺,有一技在身,就不怕没碗饭吃。扁头愿意收你当徒弟,我送了他多少红糖和母鸡?这个机会,错过了就完了。难道跟你爸一样种田?种田好苦,不是我鄙视你,你这身体,也干不了。”
方子郊答应了。他本也不自信,虽然念县重点,可排名也不很靠前。这样的成绩,在能上和不能上之间摇摆。他觉得,能学个木匠也不错。而且,木匠的女儿看上去蛮漂亮。他确实这么想,虽然并不一定期盼什么。
但很快他就发现,学徒不是他这种人能做的,凿眼、刨木头,只是费点劲,没什么。讨厌的是师傅吆五喝六,手脚稍微慢一点,就要发火。尤其还得帮那家伙做饭洗衣,倒粪桶。太恶心了!于是木匠的女儿也不在心上,况且她从不正眼瞧他;于是跑回家,坚决要求重新上学。老爹骂道:“考不上大学,别怪老子没为你打算,以后你种田累得哭,才晓得老子聪明。”但也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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