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阁是座城_严歌苓【完结】(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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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社会文学] 《妈阁是座城(出书版)》作者:严歌苓【完结】

  简介

  风度迷人的梅晓鸥从事的职业背后有何种隐情?天之骄子段凯文始于金秋假期的赌场搏杀最后将画出什么形态的人生路线图?颓唐的艺术家史奇澜,天才的灵性始终将毁灭抑或拯救他自己?是什么魔障让投出诱饵的梅晓鸥反而屡遭段凯文暗算?小说埋伏了诸多迷局,细致有力地呈现出人物间性格、性别、情感、善恶等多重角力,将笔触探入人性幽微曲折之处;而结局出乎意料,令人唏嘘。

  引子

  梅家跟普天下所有中国人都不一样。假如他们的不一样被人咬耳朵,被人当冤孽,梅家人才不在乎。梅家人--其实就是梅家的女人,因为梅家上溯五代的男人都不作数。从现在--二○○八年往上数,就数到了梅家五代上面那位祖奶奶,娘家姓吴,当时乡里人都叫她梅吴氏,也有叫她梅吴娘的。眼下活在二○○八年的梅晓鸥更愿意叫这位祖奶奶梅吴娘。梅吴娘产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囡,第二个也是囡,到了第三个囡,婆婆连催奶的甜醋子姜煲猪手都舍不得给吃了,认为一个小赔钱货还不值一砂锅猪手甜醋的钱。但梅吴娘拒绝在婆家低声下气,相反,她不知廉耻地当众把三囡顶在头顶,十个月的囡,嘴上笑着,下面一泡尿就从母亲的头上流下来。梅吴娘一动不动,听任小囡的尿在她上过刨花油的头发上滚成珠子,滴落得一肩膀。直到小囡把那泡长尿舒坦撒完,她才跟周围目瞪口呆的邻居解释,小囡有个毛病,撒尿不能分心,一分心尿就憋回去了,要是憋坏了腰子,是个讨债的男仔就算了,坏个把腰子不算什么,我们囡金贵啊!一街的邻居都咬耳朵,说梅家这个能顶两个后生做活的媳妇其实是个疯女。

  到梅吴娘生第四个孩子时,她什么都自己来了:端了一铜盆热水,甩了条家织手巾进去,把人都赶到大门二门外,再插上门闩,一声不吭就把小人儿下在蓝白细格的被单上。等她开了大门二门出来,人们问:男仔女仔啊?她指指二门里的一片阴暗:去看吧。婆婆床上抱起一个死仔来,是个男的。

  过了两年,梅吴娘的老公梅大榕从番邦回来,让梅吴娘又大起肚子,九个月后,新添的人丁出了娘胎就吹喇叭,嘹亮得几里地都听得见。而门一开人们看到的却又是个死仔,也是个男的。

  隔着一百多年,在机场等候误点航班的梅晓鸥想象这个祖奶奶如何麻利地把男仔一个个头朝下按在半满的马桶里,心里数"一、二、三、四……"好了,讨债的回去了。梅吴娘就这样连着杀死梅家三个男婴。婆婆举着烧火棍上来,嘴里不干不净,说一年六七担米就喂出一口生赔钱货的,生出的男仔个个是死的!梅吴娘手大脚大,烧火棍哪里挨得着她?不知道在她碗口粗的腿上断掉多少烧火棍。她一面攥紧婆婆的烧火棍在膝盖上撅,一面还要纠正婆婆:囡能赔多少钱?一百个绑一块也赛不过梅大榕的一根钱毛!后来公公婆婆老弱了,全凭梅吴娘伺候,也就都乖顺起来,不再敢提专门生赔钱货的往事。只是在听说乡间谁家新媳妇生了囡的时候,老夫妇便会得到一点阴暗的慰藉,相互分享些不可告人的恶毒快乐:福分够薄的,头生是个囡。梅吴娘便会悠悠地吸一口水烟,回敬他们说:囡好啊,哪点不好?不赌,不嫖,不抽,不喝,荒年来了不上山做土匪,出息了也不会挑唆大家造反推翻朝廷,囡没哪点不好。公公婆婆如今都不惹她生气,都是不顶嘴不抬杠的乖老人,因为他们的儿子都留在番邦了,人不回来钱也不回来,家里养蚕种地全靠梅吴娘一双大脚两只大手,最忙的时候,梅吴娘出嫁的囡会从婆家回来两个,凑成三双大脚六只大手,田里、集市地跑,因此别家还在忙,她家早闲了。

  祖奶奶梅吴娘把三个男仔溺死在马桶里的传言,谁都没法证实,不过人们都认为她是干得出来的;她太怨恨太小看男人了。嫁到梅家之前,梅吴娘的娘家村里就都是梅大榕这样的男人,出洋去番邦淘金沙,死了一半,活着的带上全部金沙兑换的钞票钻进赌档丢光,只能再回去做驴子拉铁轨、拉枕木,因为金沙已经不给黄面孔的华人淘了,硬要淘就收你高过白面孔鬼佬五倍的税金。梅吴娘的老公梅大榕花了几年工夫淘出一把金沙,归途中拿出家里带给他的定亲画像,画里是个有眉有眼,有肥有瘦的十六岁女仔,一把金沙换的钱给她盖一幢藏娇碉楼,再给她打一对金耳环、一个金戒指应该足够。当时东莞、惠州一带风气就是俊俏女仔家里只收出洋男仔的帖子。梅大榕到达家乡码头之后,却连画像上的吴姓囡都没见一面就原船返回了番邦。因为他连见吴姓女仔的洋服和鞋子都没有了,都在船上的赌桌上输出去了。

  机场广播响了,为北京开来妈阁的飞机继续误点致歉。晓鸥看了一眼手表,飞机误点两个多小时了。而梅大榕当年结婚误点可是误了十年。头回他回家结婚之前,用几颗金沙给没过门的吴姓姑娘买了见面礼:一双山羊皮女士鞋,不顾尺码只图心意;一把番邦贵妇都打的镂花丝绸伞,人多了遮面目,人少了遮太阳挡灰尘。除去船票钱,还剩五十多块美钞,一小半用做拜堂,一多半用做盖房。像所有淘金返乡的中华男子一样,阿祖梅大榕穿的是旧货店买的洋服洋帽,拎两个洋面口袋,里面装着回乡赠送亲朋好友的洋物件,从用剩了一半的香粉盒到吃空的糖果罐。船是中国公司的汽船,上船当晚就有二十个人入了底舱的赌局。梅大榕还不是头一批沦落的人,并不是因为他品格比同伴高,而是他上船晕了三天海,晕得命都不想要了。第四天发现一帖治晕海的妙方:赌钱。一赌他可以不饿不渴不困不解手更不晕船。底舱摆开二十张桌子,骰子和骨牌同时碰撞,金玉一般悦耳,响得人什么心事都没了。一个半月之后船靠广东岸,一半人上岸,一半人随船返回番邦金山城,继续打山洞,铺铁轨,要么填海造田让洋人收粮。因为这一半人的钱在船靠岸前输光了,连返航回金山城的盘缠还是跟航运公司赊的账。

  所以梅吴娘头次坐花轿的指望落空了。听说梅大榕连船都没下就返回金山城,十六岁的她以为画匠把自己画走了样,人家给画中人吓回去了。吴家人诚惶诚恐,收下梅家又一份厚礼,更是不敢打听缘由。直到梅吴娘终于坐上花轿,入了洞房,才从新郎梅大榕口中得知缘由。新郎把三次原途返回金山从而把梅吴娘从十六岁耽误到二十六岁当成毕生最大功业讲给她听。梅吴娘这才明白娘家人何故源源不断收到婆家厚礼的原因。梅大榕第四次登上回国返乡娶新娘的汽船,便用刀割开手指,喝了一碗血酒,对大洋盟誓,假如再赌,大洋对他千万别客气,让千般海兽万种鱼虾零食了他。航程过半时他的手指刀伤痊愈,突然捡到一块光洋。他允许自己只把这块光洋玩出去。一块光洋玩成十几块光洋。他没想到那十几块钱出奇地经输,输出去又赢回来,远远看到家乡山影时总算全输光了,可是轮船将抛锚的一刻他又大赢几注,十几块钱变成了一百多块钱。他一登陆赶紧把从小新娘等成老新娘的吴姓姑娘迎娶到梅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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