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鸥把一道道算式写在便签上,一笔一画,白纸黑字,不怕你拿到普天下对证去。抬起头,她吓一跳,段的目光从眼镜后面穿透过来,穿透了她:你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娘们;你的钱就是靠这种不光彩的方式赚的;你吃了赌厅又吃赌客,贪得无厌……
"利息够高的,啊?"他笑了个不开心的笑。
"这是在您跟赌厅借筹码的时候就跟您明说了。您是同意的哦。"晓鸥的话有警告的意思,不过仍然温馨。
"利息太高了!"段凯文从沙发上站起。他早想跟晓鸥生气了,现在利息成了他生气的由头。
"不是我规定的……"
"我知道不是你规定的!也不是赌场规定的,对不对?"他是在吵架了。
"对。是行规。妈阁赌业经营几百年,行规健全,不靠行规早垮了。"晓鸥温馨不减,感到主动从自己二十多分钟的被动中派生出来,一直的"弛",终于开始"张"了。
"什么狗屁行规!这叫敲诈!"他的咄咄逼人就是他的被动。
"您在跟赌厅借筹码的时候,就该这样抗议,您当时可以不承认这条行规的。"
段凯文背朝着女叠码仔。他那山东大汉的背仍然方方正正,赘肉不多。健身房和他的年龄、饮食在他身上多年较量,争夺着他。怎么说段凯文都是个优秀男人,假如世界上没有一座叫妈阁的城市的话。
"难怪你这几个月不找我呢!日子拖得越长,你得到利息越多。"他背对着她揭露。
"这您是知道的呀,段总。"
"知道什么?"
"日子拖得越长,利息越多啊。"
"我可以说我不知道。我可以说你从来没跟我解释清楚。"段说。有点流氓腔露出来。
"阿专听见我跟您解释了。"
"谁指望阿专向着我呢?当然向着你!狗还不咬喂它的手呢!"
晓鸥的手机上来了一条短信。来自史奇澜。"已到越南,很快可以把你的债还上!"老史不听劝告,还是带着他史家表亲到越南赌场去了。那个阴历十五或十六的月圆之夜,她心里还对老史暗自滥情了一番。
"难怪你几个月不找我。"段转过身,大彻大悟。
晓鸥从沙发上站起来。老史是个没救的烂仔。她不该对他另眼看待。她活该……
"给了您几个月的宽限,您把我一片好心当成什么了?"晓鸥知道自己的控诉不实,几个月的沉默是在跟段凯文打一场心理战争,"我以为给您几个月,您可以安安静静地反思一下,您对我梅晓鸥编的那一幕幕的戏,好像真在安排汇款,真的有钱汇似的,您对我一个孤身带孩子的女人那么干不臊得慌吗?我给您几个月,就是臊您的,让您在我一个女人的宽限下害臊。"
段的脸上确实有了薄薄的臊意。但马上就烟消云散。
"我可以不要利息。"晓鸥说。
"用不着!那点利息算什么?我段某又不是在跟你斤斤计较!"
晓鸥不推让了。推让会被当成小瞧他。那就连本带利偿还。晓鸥从手袋里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纸,打开,放到段凯文面前。
"请段总签一下字。"
是一份简单的契约,欠债方段凯文承认五天之内还上债权人梅晓鸥的全部欠款。段眼睛盯着晓鸥,凶巴巴地将契约哗啦一声抓过去。他腰带上的手机响起来。他一看手机号,立刻按接听键。那个紧绷绷干架的姿势顿时松弛,成了个慈爱得稍许被子女欺负的老爸。
"怎么啦?"老爸笑着抗议,"明天回不去后天一定回,好不好?姐姐说我坏话呢?……谁?……采访?……哪个电视台的专题节目?……什么样的女的?"
段不知为什么看了晓鸥一眼。
晓鸥双臂在胸前紧抱,抵御四星级空调的冷气。用人工冷暖来造自然气候的反,就是星级酒店的阔绰奢华。
现在在跟段说话的一定是从伦敦大学回来的段雯迪,段凯文不时看看晓鸥。晓鸥此刻在给老史发信息:"莫、莫、莫。"继父虽然让她对中文倒了一生的胃口,但硬灌输的诗词由不得她地长在她心里。
老史马上回了信息:"远房表弟手气不错,赢了一百二十万!他赢我能分成!"
晓鸥又回复一条短信:"错、错、错。"
她看见段凯文从小会议室出去了。跟他女儿的对话当着她晓鸥不方便。她给阿专发了一条短信,问他赌客们玩得怎样。有无可培养成长期客户的人选。
段凯文在她跟阿专通短信时回来。她手指熟练地操作短信,脸却在对付段。
"好你个梅晓鸥,太厉害了!"段没等她写完短信就恐惧地感叹。
晓鸥在手机上捺了一下"发送",然后向段抬起脸。她当然知道他的"厉害"指什么:她居然先潜入段家的敌后了。
"看不出来呀,动不动就泪汪汪的,好一个弱女子……"段不断地深呼吸,惊愕和惧怕以及愤懑似乎非常消耗氧气。"你打算跟家英说什么?啊?!"
晓鸥不知道家英为何人。但她很快跟高头大马的段太太对上号。
"我就那么订了房,不巧在你家对门。"晓鸥老实巴交地说。
段凯文看着她,如同看着渐渐显形的女鬼。女鬼已经在作祟了,用中国人曾经的政治俗语是:要"整"他了。她整他的手段、步骤是怎样的,他无法预知,不过从她刚使的几招看,手段不会差。他建设起一个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多年,比建立一个品牌实业公司还难,因为用不得一分假情假意,多少个小三儿被成功摆脱掉,被击溃在他的幸福城堡之外。太不容易了。而这个女叠码仔不知怎么就打通了暗道,等你发现,她已在城堡中心了。
"你到底想干什么?"段凯文用电视剧中的人物腔调问道。那种发现自己上了大当,已被挟持走上死路的人物。
"我没告诉你太太任何话,也不会告诉她。"
"你扮演专题节目制作人图什么?就图跟余家英交个朋友?"
"不行吗?"晓鸥耸耸肩。
"她把我的行踪告诉了你,你就追到海口来了。"
"我可以不追到海口来,因为你两三天之后肯定会回三亚。我完全可以在丽丝卡尔顿等你。那对我省事又省钱。你设想一下我在你家套房和我家套房门口碰上你会说什么?我完全可以把事做绝的。"
段的眼神在镜片后面凝固。他在想象中能看见那个场面:女叠码仔在他和全家开心到不需要这个世界添一份关爱和麻烦的时候出现了,并当着他的家英和千金、公子阐明出现的缘由。他看见遐想中的这个画面,眨眨眼,把画面关闭,然后换了种眼神来看女叠码仔。
晓鸥的微笑似乎在说:我的确不是好东西,确实不好惹,惹急了不好对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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