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便又有些发毛。
自从粉碎“四人帮”,掐指算来,“文革”已过去二十多年了嘛!中国已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嘛!亏他的头脑还保持着起码的清醒,还知道“文革”已过去二十多年了。既知道这一点,他的胆子又渐渐壮了起来。
他冷笑道:“我说红卫兵先生们,红卫兵女士们,请允许我郑重地告诉列位,这座城市并不是北京……”
赵卫东厉喝:“住口!你说北京不是北京,什么动机?居心何在?!”——从兜里抽出一份报,双手展开,将有报头的一版朝着他,大声质问:“难道这不是被无产阶级革命派夺权了的首都报纸吗?看清楚,第一版上的大标题是——四名长征红卫兵来到北京,江青同志代表中央“文革”予以关怀!报上指的四名红卫兵就是我们!”
天虽然黑,那两行大号标题他还是看得清的。他虽然看得清,但还是决定了天不怕,地不怕,不惧鬼,不信邪!
他仍冷笑道:“甭来这一套!这一套唬不了我!我们家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三辈子了!它是不是北京我还不比你们清楚吗?请允许我再郑重地告诉列位——你们敬爱的江青妈妈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被判为祸国殃民的罪魁祸首啦!十多年前已经带着万古不复的罪名死啦!她——死——了,你们听明白了吗?你们敬爱的林副统帅也早就死啦!他企图乘机叛国摔死在蒙古境内一个叫温都尔汗的地方啦!”
他说得有几分幸灾乐祸。望着四名红卫兵一个个瞠目结舌的样子,他心里特有快感。他接着想告诉他们如今已经是2001年了!他还想大声说,倘他们果真是三十几年前的红卫兵转世,那么他们不过是历史的活化石,说得难听点儿是历史的活僵尸!根本不值得被保护性地软禁在某一个地方好吃好喝地供养着,而应送到历史博物馆去展出,并且收很贵的门票为博物馆创收,为博物馆的员工们发奖金!总之这男人打算把他和他的家在“文革”中所受的窝囊气,以及他对红卫兵们那一种历史性的憎恶,一股脑儿都向眼前的四名不知是妖是魔的红卫兵喷泻过去……
但他接着想说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四名红卫兵已经一个个双眉倒竖,双目圆睁,怒不可遏了!
“他反动透顶!”
“揍他!”
于是他们一拥而上,对他拳打脚踢起来!打得他哀叫连声。
肖冬梅毕竟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心中虽然也同样充满了无产阶级义愤,但少女的心又是无论在多么愤怒的情况之下都容易产生恻隐的呀!
她见赵卫东朝他面门狠狠一拳打过之后,他鼻中流出血来,顿时心软了,一边以身护着他一边高叫:“别打啦!别打啦!我看他准是个疯子!咱们跟疯子认真个什么劲儿呢?……”
“就算是疯子,也肯定是个反动透顶的疯子!要不他怎么不咒刘少奇死了不咒邓小平死了,专咒我们敬爱的江青妈妈和林副统帅死了?!”
李建国狠狠朝他肚子踹了一脚。挨过这一脚,他可就双手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蹲下了。此时他的意识发生了很奇异的转变,仿佛连他自己也搞不大清自己究竟是在2001年还是在三十几年前的“文革”之中了。似乎不是四名红卫兵不明不白地穿越历史来到了当代,而是自己又被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猛地推回到了过去。他对红卫兵的历史性的憎恨,也随之被对红卫兵心有余悸的历史性的恐惧所取代了。他似乎又是三十几年前的他了……
他双手捂着肚子蹲着,连声卑贱地求饶:“我反动,我该死!红卫兵小将们,宽大了我吧宽大了我吧!”
肖冬云本已和妹妹一样,在他双手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地蹲下那一刻心生恻隐了,但听了他求饶的话,反而又腾地火冒三丈了!
“听,他自己也承认自己反动了吧?我看他是装疯卖傻行恶毒诅咒之实!”
她从地上抓起那只大炒勺,朝他头上狠狠拍了一下。硬碰硬,发出当的一声响——于是他身子晃了几晃,捂着肚子的双手又捂住了头,缓缓地倒在地上了……
肖冬梅不禁朝姐姐跺了下脚:“姐你这是干什么呀!下这么狠的手!别忘了咱们是首都的客人!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红卫兵!闹出人命来丢谁的脸你想过吗?”
瞧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男人,她觉得问题严重,都快哭了。
四名红卫兵一时不安起来,面面相觑。
李建国见肖冬云神情紧张不安,自告奋勇地说:“冬云你别怕,他要真死了,追究起责任来,我替你承担!”
肖冬云心里当然也害怕自己一炒勺将他拍死了,但嘴上还挺硬,理直气壮似的嘟哝:“我才用不着你替我承担呢!红卫兵小将一人做事一人担!谁叫他恶毒诅咒江青妈妈和林副统帅来着!江青妈妈说过的——好人打好人误会,好人打坏人活该!像他这种反动透顶的家伙,打死一个少一个!统统打死了,就全国山河一片红了!”
赵卫东终究年长两三岁,虽然心中也惴惴地暗慌了片刻,但随即就要求自己镇定了。那是一种陡然升起的责任感使然的镇定。因为他是他们的长征队长呀!是他们在严峻时刻的“头脑”哇!
他默默地从肖冬云手中夺过炒勺,掂了掂,觉得挺轻,显然是铝的,不是生铁的。于是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有了数。
他长辈似的摸了肖冬云的头一下,低声说:“炒勺这么轻,要不了他的命,我看他只不过是昏过去了……”
听了他的话,肖冬云暗舒一口气。她不禁向他投去亲爱的一瞥。
这时,躺在地上的男人动了一下,呻吟了一声。
这时,他的儿子从窗口探出头望向这里——他大叫:“妈!妈!不好啦!我爸爸躺在地上啦!”
他老婆的身影也随即出现在窗口——那女人又嚷了起来:“全院邻居都快出来呀!出人命啦!我家小宾他爸躺倒在血泊里啦!生死不保了呀!”
她这一嚷,几乎每家每户的窗口都出现了身影,紧接着又有人从露天木梯上奔下来……
赵卫东当机立断地说:“我们赶快离开这个院子!”
肖冬梅左右扭头望了望,见此院的后门所临的是一条幽静的街,本能地拔腿就要跑过去……
赵卫东一把抓住她手,指着通向步行街那个门洞命令道:“都要服从我的指挥!我看跑出那个门洞准是长安街!不是长安街不会那么灯火通明的!”
他说罢,紧紧抓住肖冬梅的手,率先朝那门洞跑去。李建国肖冬云自然紧随其后。李建国也一边跑一边抓住了肖冬云的一只手。而她一甩胳膊挣脱了,仓皇之中仍不失红卫兵尊严地说:“别抓着我手,我又不是小孩子!”
门洞那儿,电箱烧烤卖得正火。老板娘和几名雇来的乡下姑娘,都正忙于打点生意,谁也没注意到院子里发生了什么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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