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冬云因自己也是被欢迎者暗觉内疚。
问到当年自己父母的遭遇,刘小婉叹口气说:“你父亲疯了,你母亲却在‘牛棚’里关着,不许她照顾你父亲。要不你父亲哪至于被汽车撞死呢?”
帮着刘小婉洗完那些衣服,已近中午。刘小婉说该做午饭了。肖冬云就说她也该走了。
“你不留下和我们一块儿吃吗?”
“不了。”
“那我也不强留你了。我只不过热些剩菜,和他们父女俩胡乱吃一顿……”
“那我走了……”
肖冬云拉开门,正要往外迈步,听刘小婉在她背后低声说:“冬云……”
她收回脚、关上门,刚一转身,被刘小婉紧紧地紧紧地搂抱住了……
刘小婉哭了……
刘小婉哭着说:“冬云啊冬云,其实我怎么会记不起来你呢?我是不愿见你啊!你看我这算是什么人生,过的什么日子……”
肖冬云也呜呜哭了。
她哭着说:“小婉,小婉,你别哭啊,哭得我心都快碎了!告诉我小婉,我能为你做什么?告诉我啊,我多想为你做点儿什么……”
刘小婉终于止住哭以后说:“那,让我们一家三口,今晚到你住的宾馆房间去洗通澡吧!你看我这家,没法在家里洗。花钱洗,又心疼那几个钱……”
离开刘小婉家,肖冬云一路都在回忆三十几年前自己那个好同学——俊俏、活泼、爱写诗,对人生充满理想主义的憧憬……
她猛地悟到,在自己不曾经历过的中国的三十几年间,不被记载的最重要的事件之一,也许是许许多多普通人的人生也彻底给毁了。而这一点又肯定是和“文革”有关的……
刘小婉的脸和双手于是浮现在她眼前。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
她暗暗庆幸自己那一死,“死得其所”……
回到宾馆,妹妹告诉她,两位带队考虑到他们的实际需要,发给每人一千元钱,以供他们走亲访友买东西用。
妹妹占了便宜似的说:“这下咱俩合算啦,加起来两千。”
她沉思了一会儿说:“把我那一千给我。”
妹妹目道:“姐你要跟我闹经济独立?”
她正色道:“别说废话,我有用。”
妹妹见她特严肃,一声不吭地点了一千元扔给她。
她也一声不吭,一张张从床上捡起,总共十张百元钞。
她第一次手里拿着一千元钱。第二次见到百元钞。第一次是在历险于城里那天,在
出租车上,司机拿在手里晃给她看的……
第一次她在受惊受怕的情况之下没细看。
现在她可以细看了,如同第一次拿到身份证的人,细看印在上边的自己的照片。
她想,不管那上边印的是谁,它都只不过是钱啊!
进而想,看来自己以后的人生,也注定了将由钱来左右了吧?
三十几年前,她的头脑中,从没产生过如此现实的想法。
现实得比“1+1=2”还简单明白。
她又打了个哆嗦……
下午,姐妹俩去养老院看了她们八十多岁的老母亲。
当她们一左一右噙泪叫妈时,痴呆了的老母亲似乎竟认出了她们……
因为老母亲的眼角也溢出了一滴老泪。
姐妹俩一直在老母亲身旁侍守到晚上……
刘小婉的丈夫没来洗澡,不好意思来。只刘小婉领着女儿来了。小姑娘很瘦弱,看上去营养不良。
肖冬梅当年也是认识刘小婉的。但肖冬云为了让母女俩洗得无拘无束,还是事先将妹妹支到胡雪玫房间里去了。
母女俩洗完澡出来,那小姑娘说:“妈,要是小姐姐一直住在这儿多好,那我们不是可以经常来洗澡了吗?”
刘小婉纠正道:“不许叫小姐姐,要叫阿姨。”
肖冬云寻思应该给孩子买件什么东西,就问她喜欢什么。
小姑娘想了想,怯怯又悄悄地回答:“喜欢洗澡。喜欢在这样的地方洗澡。”
肖冬云便将那一千元钱往刘小婉手里塞。
“什么呀什么呀?你怎么给我钱?你哪儿来这么多钱?这我可不能要,不能要不能要!”
刘小婉哪里肯接。
肖冬云恳切地说:“你拒绝,我可生气了!”
刘小婉这才不再往她手里塞还了。
肖冬云又说:“也不知够不够买一台洗衣机?如果够,就买一台吧!瞧你那双手都啥样了。你不心疼自己,我看了可心疼你……”
刘小婉一扭头,落泪了……
两位带队心很细,考虑到赵卫东的姐姐弟弟家境困难,给了他两千元。
那天晚上,他在他的房间里接待了他的弟弟。
他弟弟是自己前来的。
他弟弟,才五十岁不到的人,已老得像一个小老头了。
他对他的弟弟又怜悯,又嫌恶。仿佛自己的一部分,完全是由于弟弟的不争,也变得彻底地没了希望似的。
哥哥和弟弟之间只握了一下手,像两个第一次见面的人,态度都淡淡的。在弟弟一方,是由于自卑;在他这一方,是由于沮丧。
弟弟使他沮丧加沮丧。
弟弟说,来时去找过姐姐,姐姐不愿见他。
他说:“也好。”
弟弟又说,其实姐姐不愿见他,不是因为对他半点儿感情都没有,而是考虑得太多,怕他将来住到姐姐家去,成了姐姐的拖累……
他说:“我怎么会!”
弟弟吭哧半晌,憋红了脸又说,自己的家境也不好,那是照顾不了他这位哥哥的……
他说:“你也考虑得太多了。”
于是哥哥弟弟之间,几乎再就无话可谈了。
弟弟起身告辞时,他给了弟弟一千元钱。
弟弟既未问他哪儿来的钱,也不拒绝,立刻就伸手接了。
他说——以外交通告似的口吻说:“以后,如果我混好了,会经常给你寄钱。如果你没收到我寄的钱,那就证明我混得不好。那你也不必打听我在哪儿,不必给我写信,写信要钱更是白写。我也不会给你写信。你就当我已经死在三十几年前了,没我这哥哥吧!”
弟弟说:“行。我听你的。”
……
红色惊悸 尾声(1)
肖冬云决定留在“一中”继续三十几年前中断了的初中学业。
当年的县“一中”,如今已是省重点学校。它也完全不是从前的面貌了。连省城一些或有权或有钱并且对儿女寄予厚望的人家,都托关系走后门将孩子送到“一中”来。但是仅靠权或靠钱并不能遂心所愿。予以“照顾”的分数从没超过五分。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