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冬梅抿嘴笑道:“才不是你那样子呢!”
她走到女郎身旁像教练似的认真予以纠正:“就当我这红卫兵证是毛主席语录吧,右手往胸前拐,语录本儿紧贴胸口,胳膊肘尽量朝前送——这不就有种百折不挠一往无前的气概了吗?头要昂正,胸要挺起来,脸上的表情严肃点儿!红卫兵都要给人一种特别严肃的印象……”
女郎便如言将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
“我们红卫兵也不总这样儿。总这样儿谁不累呀!我们只是在演革命文艺节目或唱‘鬼见愁’时才这样的……”
“‘鬼见愁’是什么歌儿?教我唱!”
“老子革命儿接班,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是革命你就站过来,
要是不革命就滚你妈的蛋!……”
于是红卫兵肖冬梅低声唱一句,女郎跟着大声学一句。
“唱时要不停地踮脚,身体要上下不停地动,就这样儿!”
女郎学得情绪很投入,也学得很有意思,很开心。肖冬梅见她开心,自己也觉开心起来,便又主动教她跳“忠字舞”。
女郎回到家里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开了空调,斯时室内温度已凉,肖冬梅刚洗完澡,穿的也太少了点儿,忽然就又打了一阵喷嚏,接着全身一阵冷战。
“宝贝儿,你可千万别感冒了,那我明天可得成护士啦!”
女郎的话里,已不禁对红卫兵肖冬梅流露出了一份儿温柔的爱心。她急拉开衣橱,取出一件睡衣披在肖冬梅身上。肖冬梅见那紫色的睡衣是丝绸的,看去特高级,不肯披在身上。说是怕弄脏了。她请求女郎脱下她自己的衣服裤子,还要接着穿。
女郎双手习惯地往腰里一叉,呆呆地瞪她。
“大姐,我又说错话啦?如果我真又说错话惹你生气了,那你打我几下好了!”
红卫兵肖冬梅显出惴惴不安的样子。三分真,七分假。寄人篱下,她不得不装得乖点儿,为的是进一步获得对方的好感。
人的明智和取悦于别人的技巧,在落难后侥幸被别人收容并和善对待时,是根本无须谁传授的。那几乎是一种人性的本能。
红卫兵肖冬梅三分真七分假的惴惴不安的样子,在女郎看来,越发地使人怜爱了。她分明地看出了肖冬梅那七分佯装中,有一种狡黠的成分在内。她喜欢该狡黠的时候就狡黠点儿的女孩儿,并不喜欢在任何情况之下都一味儿傻讷到底的女孩儿。
然而她的一只手还是高高地举了起来——肖冬梅也就甘愿挨打似的将脸凑了过去。
四目相对,彼此睇视了几秒钟,女郎先自笑了。她那只高举着的手缓缓落下,轻柔地抚摸在肖冬梅脸颊上。
她拍了拍肖冬梅的脸颊说:“没想到你还这么会做戏!但是你现在别跟我装样儿。什么弄脏不弄脏的!难道刚才是别人洗澡了呀?这件睡衣归你了。你穿着长是长了点儿,你别嫌弃就行……”
肖冬梅小声说:“大姐我不嫌弃。这么高级的睡衣我怎么会嫌弃呢?可我不能要啊!”
“那你还是嫌弃了?”
“不,不,大姐我真的不嫌弃!”
“那又为什么不能要?”
“我父母从小教育我,不许轻易接受别人的东西。”
“原来如此……”
女郎又抚摸了她的脸颊一下,接着亲手替她系上了睡衣带。然后拉住她一只手,将她带到了床边。
“上床!”
肖冬梅眼望着女郎,一声不吭,乖乖地甩了拖鞋上了床。
“躺下!”
红卫兵肖冬梅仿佛幼儿园里一个最听阿姨话的小女孩似的,乖乖地仰面躺下了。
“盖上毛巾被!”
肖冬梅默默将毛巾被盖在身上,只露着头。
女郎说:“听着。忘掉你父母从小对你的教育。正因为他们对你的教育太多了,你才半精不傻的。今后,我要对你进行再教育。我有责任把你变成一个很现代很前卫的女孩儿!明白我的话吗?”
肖冬梅小声说:“不明白。”
女郎的双手又往腰际一叉,又咄咄地瞪她:“有什么不明白的?我说的不是中国话呀?”
“现代的意思我懂。但这个词是形容科学的,不是形容人的。用来形容人就是用词不当……”
“听来你语文学得还不错!”
“是不错嘛。我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大姐,现代的女孩儿该是什么样的女孩儿呀?”
女郎一怔。
“前卫的女孩儿又是什么样的女孩儿呢?”
“……”
“大姐你究竟打算把我变成什么样的女孩儿呢?”
“这……这一点我一时也不能向你解释明白。总之,是特别开放的女孩儿……”
“大姐,你又用词不当了。‘开放’这个词是可以用来形容女孩儿的吗?”
“听着!我说话时你不许打断我!没大没小没礼貌!全中国,不,全世界中学以上文化程度的人,都知道‘开放’这个词是可以用来形容女孩儿的!也都明白一个现代的女孩儿前卫的女孩儿是什么样的女孩儿!你当自己是什么人了?当自己是中文教授哇?”
女郎挥着一只手臂说时,肖冬梅困惑地不停眨眼。她是真的又困惑多多了。
女郎又说:“以后,我怎么教育你,你他妈都要无条件地接受!而且要绝对地相信我是不会教你学坏的!我自己都不是坏女人,我他妈能把你教成一个坏女孩儿吗?现而今,做一个彻底的坏女孩儿那是非常不容易的!比做好女孩儿难多了。就是我想把你教成一个彻底的坏女孩儿,也没那么高的水平!明白吗?”
“……”
“说话!明白就说明白,不明白就说不明白!”
“大姐,我……我不明白……”
“宝贝儿,这就对了。这才乖。我也没指望我一说你立刻就明白了呀!以后你会渐渐明白的。你明白的多了,咱俩对话就更贴心了。你觉得那样好不好?……”
“好……”
“以后,我教导你十句,你起码要接受五句。”
“不,大姐,我会十句全都接受的。”
“真话?”
“真话。对大姐的话,我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在执行中加深理解。”
红卫兵肖冬梅模样极为虔诚。
轮到女郎困惑地眨眼睛了。她不但相信了红卫兵肖冬梅的虔诚,而且深深地感动于肖冬梅的虔诚了。同时,暗暗吃惊于那可爱的少女竟能张口就说出使自己听了感觉格外的好,又有着似乎相当深刻的哲学意味儿的话。
她要求道:“宝贝儿,把你刚才的话再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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