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却不幸被老院长言中,果然出了意外!丢了妹妹,李建国生死不明,赵卫东被抓走,难道还不算是出了意外吗?!
本来,她是不主张偷偷离开的。四个人中,数李建国偷偷离开一次的念头最强烈。他像刚从林子里被逮住送进动物园的一只野兽,疗养一天之后就嘟囔闷得慌了。她曾对他说:“如果实在闷得慌,就背毛主席语录!”他却说他已经一条条背得滚瓜烂熟了。她不信,他就让她考他。果然,一本270页的《毛主席语录》,无论她翻哪一页,指哪一行,他都能只字不差地张口背出。后来他就转而去说服她的妹妹冬梅。冬梅其实也早有偷偷离开一次的潜念。尽管妹妹一次也没流露,她作为姐姐却是完全看得出来的。两人一样的心思,当然一拍即合,于是又双双去说服赵卫东。赵卫东那几天里正在从早到晚孜孜不倦地学习《资本论》,并认真地记笔记,仿佛决心要将自己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水平,在几天里就提高到一位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家的程度。只要见老院长一闲着,他就捧着《资本论》和笔记本,去到老院长的办公室里,坐在老院长对面,和老院长讨论艰深的剩余价值理论。幸而老院长总是非常耐心地倾听他一大套一大套的学习心得,总是特别谦虚地和他进行思想交流。他还主动要求老院长同意他向全院的革命同志们汇报一次学习心得,实际上是希望能有机会给众多的别人上一堂马克思主义理论课。老院长倒特别能理解他愿望的迫切和自信,满口答应了。所以当肖冬梅和李建国对他进行游说,争取他的支持时,他起初也是听不入耳的。因为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备课方面了。但肖冬梅和李建国则不达目的不罢休,终日的软磨硬泡。二人中肖冬梅对他的影响力远胜过李建国。她知道高二的红卫兵大哥哥是多么一往情深地爱着她的姐姐,也知道姐姐同样一往情深地爱着他,故话里话外的,抬出姐姐来压这位四人红卫兵长征小分队的队长。说姐姐也有偷偷离开一次的念头。既然自己爱着的人也有此念,红卫兵长征小分队队长的纪律原则动摇了。当他带着肖冬梅、李建国与肖冬云商议具体的行动方案时,肖冬云表示了极大的诧异。
“怎么?他俩预先并没和你通气儿?”
赵卫东不免有上当受骗之感,看样子立刻就要对两名红卫兵部下发作了。而肖冬云明白,他真的发作起来,也绝然不会冲着自己的妹妹肖冬梅,一定是单只冲着李建国去的。她暗替李建国感到委屈。虽然他是主谋,妹妹是同盟,但在抬出自己骗他们的队长这一点上,献计献策的分明是妹妹呀!而妹妹却在一旁有益无害地笑瞧着她,还向她频频使眼色哪!她若摇头,妹妹定恼于她。妹妹一恼,妹妹那张嘴可是不饶人的,兴许会当着红卫兵战友李建国的面,不管不顾地说出什么使她和他都脸红起来的话。那会叫她多难为情呢!也会使他这位队长多尴尬呢!又多损害他的队长形象呢!
“肖冬云,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
当着第三个人的面,包括当着她妹妹的面,他一向叫她“肖冬云”。而且一向表情严肃,不苟言笑。只有没第三个人在跟前的时候,他才叫她“冬云”,他的语调里才有温柔。
那会儿,妹妹在他背后撇了下嘴。
“他俩向我透露过他俩的念头,我也表示同意了。”
她说了违心话。
……
现在,她回想起来,真是后悔死了!
如果自己不说那句违心话多好哇。在四个人之间,无论什么事,只要她不明确表态,队长赵卫东一般是绝不会轻易做出什么决定的。如果她表示反对,那就够他犹豫几天的了!
肖冬云呀肖冬云,你当时为什么不表示反对呢?
你心里可明明是不赞成的呀!
她不仅后悔,而且非常恨自己了……
她从胸前摘下了毛主席像章,从袖子上摘下了红卫兵袖标,用袖标卷裹起像章,放入了帆布书包里。随后她离开那个隐身的桥墩,踏下江堤台阶,双手掬起江水洗脸。在她脚旁,有三块整砖。那可能是在江边钓鱼的人压住鱼竿用的。她撩起衣袖擦脸时,一扭头发现了那三块砖。她瞅着它们想了片刻,便脱下上衣,将一块砖用上衣包起,也放入书包里了。脱下上衣,她穿的便是一件短袖小布衫了。花色和她妹妹的罩胸兜兜一样。这样,她就不至因自己那件黄上衣招人目光了。而内中有了一整块砖的沉甸甸的书包,足可以用来防身。往谁头上抡一家伙,谁要是不双手抱头晕半天才怪呢!
她对自己一举两得的英明想法感到满意。
于是她踏上台阶,尽量迈着从容不迫的步子向前走去……
裤兜里有钱,她打算问明了路线乘到郊区去的公交车。她没乘过公交车。甚至,也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一辆公交车。只在电影里见过。她家乡那个小县城太小了。只有三条主要街道。最长的一条街道才一里多地那么长。她的学校就在那一条街道上。听见过世面的大人们说,也就够大城市里的公交车开一站的。她想,这一座繁华的大城市里,肯定会有公交车的。她没敢再经过那条步行街,怕又发生自己被围观的情况。虽然她认为,自己看去似乎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了。但她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仿佛自己依然行迹十分可疑似的。事实上也确乎还有错身而过的人回头看她。看得她一阵阵心里紧张。她明白,她所穿的那条半新不旧的黄裤子,和她脚上那双黑色却快刷白了的扣襻布鞋,显然也是在这座城市的夏季,在这座城市里的女人们身上少见的。她眼睛所见的每一个年轻女性,尤其是十八九岁二十多岁的姑娘们,穿的无不是短裙或短裤。她终于意识到,人们回头看她,不仅是由于她的裤子她的鞋,和她肩上那个帆布书包,还由于她头上仍戴着她那顶黄帽子。意识到了这一点以后,走到一个街角,见没人注意自己,她赶紧一把从头上抓下帽子塞入书包。
“姑娘,这么晚了,一个人瞎逛街多没意思呀,想找个地方玩玩不?”
她猛抬起头,见几个流里流气的青年,各自指间夹着烟,一齐色眯眯地望着她,一个个馋涎欲滴的样子。
“流氓!”
她心里骂了一声,抬起的头立刻低下去,加快了脚步继续往前走。
“这小妮胳膊真他妈的白,简直像石膏!”
“想必身上更白!”
“看样子是个乡下妮!”
“管她是不是乡下妮,别眼睁睁地让她就这么走掉了哇!”
听到他们的议论,她拔腿便跑。
幸而那时街上行人还多,他们没敢追她。
她跑出很远才收足站定,气喘吁吁,他们的狎笑之声犹在耳畔。
刚才,她虽然在心里暗骂他们流氓,其实她并没见过真正的流氓。家乡那座县城委实太小了。人与人之间过分紧密的公共关系容不得他们的存在。谁家的小子如果拉了一下谁家的姑娘的手,而她并不乐意他对自己的亲爱举动,那么他差不多就已经是一个“流氓”了。“流氓”一词是爱看小说的中学女生们从小说中看来的。而且是从描写解放前的社会生活的小说中看来的。一经在她们中相互传开,便成了她们指责男生们的利器,使他们只有更加地对她们敬而远之。唯恐对她们的言语不慎举止随便,而被她们戴上“流氓”的帽子从此一生一世摘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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