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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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卫兵肖冬云由于备感屈辱,由于自己所落的敢怒而不敢言的境地,默默地流下了两行英雄气短之泪。

  胖子司机又瞟了她一眼。车外的路灯光一闪一闪地晃入车内,晃在红卫兵肖冬云脸上,将她脸上的泪行晃得亮莹莹的,他只瞟了她一眼就看出了那是眼泪无疑。

  女性的眼泪有时是会使某些个男人大为快感的。因为眼泪似乎一向被他们认为是证明女性乃弱者的东西。也似乎最能由女性脸上的泪光证明自己们的心理优势。

  他扑哧乐出了声儿,以一种替自己辩护的绝对无辜的口吻说:“嗨,你哭什么劲儿呀,小妹子?我说哪个姑娘不思春嘛,你立刻就急赤白脸地声明你不是姑娘,好像你早已和一百个以上男人做爱过一百多次了似的,好像我说你是姑娘反倒污蔑了你似的。你青春年少的自己个儿急赤白脸地声明自己不是姑娘,我可不就只好想你不是处女了吗!那么你仍是处女了?”

  红卫兵肖冬云听着他的话,流泪的脸上一阵阵发烧不止。在中国,三十四年前如果一个男人敢问一名中学女生是不是处女,那么调戏女学生的罪名就毫无疑义地成立了。仅凭此一句问话,不被判刑劳教才怪了呢!而且,他也确乎是在一种依他想来根本构不成任何罪名的调戏意识的支配之下才那么说那么问的。三十四年前的中学女生肖冬云,也当然没有听说过“做爱”这个词。那时的她们和今天的她们都一样地难免允许早恋的事实在自己们的内心里作为不知所措又相当愉快的事件发生,却断不会像今天的某些中学女生那么坦率又无所谓地承认那一事实。三十四年后的今天,她以她优秀的语文方面的理解力,听明白了“做爱”两个字专指男女间的什么勾当。

  她觉得“做爱”两个字是她长那么大所听到的最最下流最最不堪入耳的脏话。而且这种脏话竟然被用来侮辱她了!可她却鼓不起丝毫的勇气哪怕是小小地发作一下。她不敢由自己这方面搞得太僵。斯时斯刻的她,是多么的需要对方这一辆出租汽车啊!

  此点她是十分清楚的。

  她在内心里暗暗对自己说:肖冬云,肖冬云,为了妹妹,为了你的红卫兵战友赵卫东和李建国,你可要千万千万的,特别特别的善于忍啊!你所面临的情况,明明白白地摆着,是不允许你发红卫兵那一种脾气的呀!

  于是她决定,无论对方口中再说出什么更下流更无耻的话,自己这方面都要保持难能可贵的沉默,一言不发为好。

  但胖子司机却又把车停在路边了。

  他干脆熄了火,双手离开方向盘,燃着一支烟,嘬腮猛吸一大口,悠悠地吐出一缕青雾,将整个身子转向她瞪着她问:“哎,你身上究竟有没有‘打的’钱?”

  他那样子,似乎已然看出她其实一文不名。

  她小声说:“有。”

  “有?掏出来我看看!”

  她的一只手下意识地捂在了自己裤兜那儿。

  “你怕什么?就你,身上还会带着巨款不成?只有歹徒装做乘客上了

  出租车抢司机钱的事儿,哪儿有司机反过来抢乘客钱的事儿!掏出来看看,掏出来看看,不确定你真有足够付我车费的钱,我是不会只听你一句话就把车开到郊区去的。你骗了我,我又能拿你怎么办?”

  肖冬云想了想,觉得他的要求也不算过分。自己裤兜里的钱,大概是只够付车费的,实在不值得他动一抢的念头呀!

  她就将自己捂住裤兜那只手缓缓地伸入了裤兜里,缓缓地掏出了一个手绢儿包……

  “打开打开。多少钱啊,还值当用手绢儿包着!一小卷儿手纸也可以用手绢儿包着的……”

  他说着,还开了车内的灯。

  红卫兵肖冬云慢慢地,有几分不情愿地打开了手绢儿包——现出一只用牛皮纸叠着的多层钱包来。三十四年前,中国的中学生们,有钱没钱的,曾都喜欢用牛皮纸叠一只钱包体验拥有钱包的心情。

  “纸的?小妹子,你今天可真让我大开眼界了!不过你的钱包只能证明你手巧,还不能证明你钱包里有足够的钱付我车费。我要看到的是你究竟有多少钱!”

  肖冬云无奈,又将几张三十四年前的纸钞从钱包里抽出给他看。一张两元的,一张一元的,还有一张二角的,三张一角的,都是三十四年前的崭新钞。是一九六六年的元旦,父亲的几位好友到家里拜年时给她的压岁钱。对于一名中学生,总共三元伍角多钱在当年是一笔数目很可观的钱。

  “就这些?”

  “还有……”

  “还有你就都他妈掏出来让我看呀!”

  于是肖冬云用手指将纸钱包的夹层撑开,又往手绢儿上倒出了数枚三十四年前的硬币……

  “总共就这些?”

  肖冬云点头。

  胖子司机大吼:“你给老子滚下去!”

  肖冬云端坐不动。

  “你他妈的聋啦?滚下去!”

  肖冬云仍端坐不动,理直气壮地质问:“你的工作是

  为人民服务,我是人民中的一员。我明明有钱,你想看也让你看到了,你凭什么让我滚下去?”

  “你!……你当我是三岁儿童啊?半夜三更的,才三元多钱你就想让我为你把车开到郊区去?当我是你亲兄弟呀!”

  “那……那你说得多少钱?”

  “往最少了说也得这个数!”

  他五指叉开的一只手伸到了她鼻子底下。

  “五元?”

  “五十元!”

  “你敲诈!”

  红卫兵肖冬云真的火冒三丈了。爸爸是县里的高级知识分子,一个月的工资不过才八十几元!这王八蛋坐他一次车他就敢一张口要五十元!不是敲诈又是什么行为呢?自己的班主任韩老师一个月的工资才四十八元多一点点啊!而且韩老师教了快一辈子学了!

  肖冬云又大声说了一遍:“你敲诈!”

  “我?……敲诈你?!”司机那张饼铛般圆胖的脸逼近了肖冬云那张清秀的脸,他口中呼出的烟味儿很浓的难闻的气息,使肖冬云迫不得已地将头朝后仰,他那样子像是要将她活活地啃吃了:“三元多钱我就非得为你把车开到郊区去一次?天底下哪儿有这个道理?!究竟是我敲诈你还是你在敲诈我?!”

  肖冬云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生气极了。

  她妥协了:“那好,你说五十就五十吧。只要你肯把我送到地方,我保证给你五十还不行吗?”

  他吼道:“我不信你!”

  她低声下气地又说:“大哥,算我不对得了吧?我伯伯是疗养院的院长,只要我见到了他,该付你多少车钱,他一定会替我付给你的……”

  “下去!”

  “大哥,行行好,求求您啦!”

  “还得让我亲自替你开车门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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