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这儿没有别人?!一条手臂伸进了她盖着的毛巾被下,搂住了她腰那儿。接着,一个身体也钻了进来。那身体的前胸紧贴她的后背……
她刹那间吃惊得屏息敛气,全身僵住,动弹不得。
噢老天啊!我……我怎么会和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
是的,和一个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这的的确确是中国偏远小县城县中的初中女红卫兵三十四年后头脑中闪过的第一道惊恐电火。
为什么一想,就先自想到了是和一个男人,而非一个女人呢?
是一切女人一觉醒来发觉自己原来和别人睡在同一张床上都会这么想呢,还是只有三十四年前的红卫兵肖冬梅那种年龄的女孩儿们才会这么想呢?抑或单单是红卫兵肖冬梅自己才本能地这么想?
如果只有她自己才本能地这么想,那本能对于她——一名三十四年前的初一女孩儿究竟意味着意识中的一些什么青春期的内容呢?
如果三十四年前的肖冬梅们,是红卫兵的也罢,不是红卫兵的也罢,斯时斯刻都难免会这么想,对于她们总体的青春期意识又意味着些什么内容呢?
三十四年后的今天,肖冬梅的同龄女孩儿们也会这么想吗?
抑或一切女人都难免地会本能地这么想?
倘确乎是她们的本能意识,她们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一种本能意识呢?
我……我怎么会和一个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红卫兵肖冬梅是先自万分惊恐地这么想的。
总之她斯时斯刻不是这么想的——我和哪一个女人睡在同一张床上?
如果这么想,不是就大可不必万分惊恐了吗?
也不是这么想的——我和谁睡在同一张床上?
这样想太是孩子的想法。孩子只要觉得一觉睡得好,不在乎究竟是和男人同床还是和女人同床。也不是男人的想法。男人无非和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或者和女人睡在同一张床上,无论熟悉的或陌生的,两种情况都不至于使男人万分惊恐……
但是红卫兵肖冬梅很快就凭自己的身体感觉到——搂在自己腰那儿的手臂,以及侵犯入自己棉线被之下的身体,似乎不太像一个男人的手臂男人的身体。那手臂分明的对她自己的身体并无任何企图,而且丝毫也没有攻击性。它是多么的温柔啊!它只不过轻轻搂在她腰那儿。除了证明着一种亲密的甚至可以形容为亲爱的关系,根本不再值得作另外的怀疑。那紧贴着自己后背的胸脯和身体也是多么的温柔啊!那胸脯多么的富有弹性啊!那高耸的肌肤之下所蕴生着的弹性,难道不是一对丰满的乳房才有的吗?
那么,我不是和一个男人同睡在一张床上,而是和一个女人同睡在一张床上了?——她对此点一经确定无疑,心中的万分惊恐顿时一扫而光。全身仿佛凝固了的血液,也似乎刷地恢复了正常循环。
这个女人是谁呢?
她的头在枕上缓缓地缓缓地朝后侧转,同时睁开了双眼。她看到的那张既陌生又眼熟的女人的脸,一下子激活了她的记忆,昨晚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以及在步行街上的遭遇,全都清清楚楚地想起来了。多么值得庆幸的昨晚啊!多么好心的“大姐”啊!庆幸加感激,使身旁这个昨晚以前还根本不曾见过的女人的脸,在她看来不但是那么的眼熟,而且那么的可亲。
“大姐”也微微睁开了眼睛。手臂却仍搂在她腰那儿,身体仍紧贴着她的身体。她非但心内惊恐一扫而过,而且觉得,被“大姐”的手臂那么温柔地搂着,与“大姐”身体紧贴着身体的那种感觉,竟是非常受用非常惬意的了。
“大姐”小声说:“嗨哎……”
那是她从未听过的一种表达亲热的中国语言。她只听到过人们互相说“嗨”或者“哎”,真的从未听过有人将这两个字连起来说,并且将“哎”字拖成若有若无的滑音。
“大姐”将“嗨哎”两个字小声说得很好听,很悦耳。
肖冬梅便也学着说:“嗨哎……”
说得也很好听,也很悦耳。
“宝贝儿,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肖冬梅。小月肖。冬天的冬。梅花的梅。”
“很有性格的名字!”
“大姐,你呢?”
“胡雪玫。古月胡。霜雪的雪。玫瑰的玫。”
“还是大姐的名字好。有诗意。”
“你可真会讨人喜欢!”
胡雪玫搂在她腰那儿的手臂朝上一移,放在了她肩头,接着轻轻一扳——肖冬梅领会了她的意思,顺势翻身,于是她们胸贴胸,面对面了。
胡雪玫放在她肩头的那只手,像一只蚌的柔软而细润的“舌”,滑过她的颈子,将她耳边的头发朝后拢了拢,随后抚摸在她脸颊上了。
“宝贝儿,你知道吗?你很漂亮呢!”
“大姐,你更是个美人儿!”
胡雪玫微笑了:“说你会讨人喜欢,你就越是专捡我爱听的话说,谁教会你这些小伎俩的?”
“大姐,我可不是想故意讨好你!”
肖冬梅脸红了。
“得了,别解释了。你脸红什么呢?我收留了你,还把你当成一个小妹妹对待,你用话讨好我几句也是应该的。何况我这人爱听别人说讨好我的话儿……”——胡雪玫亲了她一下,又说:“从姓名看,咱俩可能还真有点儿姐妹缘。我的姓字有个月,你的姓字也有个月;我的名里有雪字,你的名里有冬字;梅花嘛,又是我特别喜欢的花儿……”
肖冬梅很乖地用自己的脸颊偎着胡雪玫的手,眨着眼问:
“那你当初起名时为什么不选用梅花的梅呢?”
“名字是一生下来父母给起的,我有什么办法!”
“那大姐就把玫瑰的玫也改成梅花的梅吧!雪梅,冬梅,听来不更是姐妹了吗?”
红卫兵肖冬梅,的确是在有意识地讨好着身旁这个叫胡雪玫的美丽的女人。因为她的确有此动机,所以胡雪玫说她故意讨好时,她才倏地脸红了。但是她的动机并不怎么卑鄙。无非是企图为了她和姐姐和两名红卫兵,依靠住一个可以信赖的人的帮助。
“宝贝儿,那是件挺麻烦的事儿呀!”
胡雪玫又亲了她一下。
“大姐,我对你有个请求。”
“说。”
“别再叫我“宝贝儿”了行吗?我不是已经告诉你我的名字了嘛!”
“行,宝贝儿!”
肖冬梅就佯装生气,一翻身,背对着胡雪玫了。
胡雪玫自然看出她并没真生气,却也懒得再说什么,一只手臂又搂在她腰那儿,片刻,接着睡着了。
肖冬梅轻轻将她的手臂从自己腰那儿放下去,打算先起床。不料弄醒了胡雪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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