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_梁晓声【完结】(41)

阅读记录

  胡雪玫扯着肖冬梅的手儿走进那一家冷饮店,立刻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秃顶男人发现了她们,起身大声地旁若无人地打招呼:“嗨,玫玫,我们都在这儿哪!”

  在凭窗处,两张餐桌摆在了一起,已有四个男人和一个纤小的女子坐在那儿。胡雪玫继续扯着肖冬梅的手儿走了过去,先自坐定于两把椅子中的一把。

  肖冬梅却并没与“姐姐”同时落座。她望着那纤小的女子近乎浓妆艳抹的脸一时望得出了神,暗猜对方究竟芳龄几何。她从对方的脸不能一下子自信地得出结论,于是目光转移向对方那一双小手儿上。对方那一双小手儿的十个指甲也涂得鲜红。一只的指间夹着烟,另一只拿着钢勺,一勺一勺刮起

  冰淇淋埋着的半颗同样鲜红的樱桃。而那樱桃陷在乳白的冰淇淋中,如从对方的某一指上拔下来的鲜红的指甲。它一时被冰淇淋埋住,一时又因乳白色的冰淇淋的滑淌重现它的诱人的鲜红。肖冬梅也自有一种判断人的年龄的经验,那就是从人的手得出的结论。对方那双白皙的小手儿告诉她,对方的年龄与她的年龄不相上下,肯定只有十六七岁。她暗暗惊讶于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儿竟把自己的脸搞到那么让人不忍看的地步,也暗暗庆幸“姐姐”没把她的脸也搞到那种地步。她未留意到,当她望着别人的脸的那会儿,四个男人的目光,也都被她齐刷刷地吸引着了。这一点自然逃不过胡雪玫的眼,她拽了肖冬梅的手一下悄悄说:“给我坐下。”

  红卫兵肖冬梅这才省悟到自己那么盯着别人的脸是多么的无礼。她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款款地刚一坐下,刚才向她们打招呼的男人便问胡雪玫:“介绍介绍,这位靓妹是谁呀?”

  “难道你就看不出来?”胡雪玫从侍者小姐手中接过及时送来的一盘冰淇淋,以考察对方智商的口吻反问着。

  “魅力四射,耀花眼了,实在看不出来。”

  “我妹妹。”

  “你还有一个妹妹?”

  “好俏丽的一个妹妹!”

  “像你!太像十几年前的你了!”

  四个男人的目光仍胶着在肖冬梅身上,使她感到一种伤害。她只得低下头,掩饰地开始吃自己面前那一盘

  冰淇淋。此前她从未有过被四个大男人的目光一起侵犯般地近距离盯住了看的体验。以她的年龄,在她所处的年代,这一种情形是不太容易发生的。她所处那个时代的大男人们,和今天的男人们相比即使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表面的正经也还是要装得过去的……

  “你妹妹还在读中学吧?”

  “小瞧人,已经大学了!”

  “已经大学了?不像不像!啊?”

  “小妹,在哪所大学读书?”

  红卫兵肖冬梅没想到“姐”会当着她的面胡说八道,更没想到会被觉得不安全的男人口中亲亲昵昵地也叫着小妹那么问……

  “在……”

  她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更加不敢抬头。

  “在电影学院。”

  “姐”随口代言地就替她回答了。

  “电影学院?哪个电影学院?”

  “问的奇怪,当然是北京电影学院!”

  “姐”又替她回答了。

  于是男人们齐发一声“呀”,仿佛话语已不足以表达他们对她的刮目相看。

  不料坐在她斜对面的小女子不屑地说:“现在想真正学点儿表演的才不上电影学院呢,都热衷于报中央戏剧学院了!”

  “是吗?”胡雪玫的目光冷冷望向那小女子,接着如数家珍地道出一串在媒体中被炒得两面儿全焦的影视演员们的名字,然后以记者较真儿发问那种口吻说:“他们不都毕业于电影学院吗?至于中戏嘛,我妹妹去年也同时被中戏录取了。是我决定她最好还是进电影学院的。她在大事上一向靠我做主,是吧小妹?”

  肖冬梅低声说:“是……”

  她认为自己必须抬起一次头了。否则,她觉得男人们一定会对“姐”的话产生怀疑了。于是她抬起头粲然一笑。她的目光首先接触到的是斜对面那个妆化得有几分妖冶的小女子的目光,对方轻轻哼了一声,将脸转向了窗子。她看出对方是由于被四个男人的目光和话题冷落而生气了,便立刻又不知如何是好地低下了头。

  而“姐”似乎更加信口开河。“姐”一本正经地说她这位妹妹虽然还没毕业但已经片约不断了。说连美国都有一位常驻中国的广告商对她的形象和气质极为欣赏,打算在她寒假时,重金聘请她到美国去为

  福特汽车公司拍广告。重金之外,还要送她一辆福特汽车。

  美国?!

  美帝国主义呀!!

  多么可怕的两个字,岂是可以在公开场合谈论的吗?她甚至忐忑不安得屏息了几秒钟。但一想到“姐”的真实身份是“模范特务”,一颗心才又安定下来。

  接着那几个男人就一一向“姐”献策——他们的话她听不大明白。但总的意思还是明白的。都是在替“姐”出怎样才能轻松容易地赚几笔大钱的主意。“姐”一会儿显出感兴趣的样子盯着对方的脸侧耳聆听,一会儿摇头淡然否定地说没意思。红卫兵肖冬梅听着心里直困惑。她暗想“模范特务”还需要自己挣钱吗?活动经费不是要由国家安全部门暗中支付的吗?生活费不是包括在活动经费里的吗?……

  后来四个男人之中有一个男人提议到哪儿去玩玩。于是她随着“姐”们离开了冷饮店。“姐”们将她带到了一处保龄球场。此前她从未听说过保龄球这一种球,更没有亲手抓起过。每次掷出的球都撞不倒几只瓶。于是四个男人都热心地来充当她的教练。而“姐”似乎正乐得自玩自的。“姐”保龄球打得很出色,姿势优美,得分也高。那个妆化得近乎妖冶的小女子显然无法忍受被四个男人一起冷落的滋味儿,撇下一句“今天玩得没劲”,就索然而去了。

  “姐”分明一切都看在眼里,一切都正中下怀,却还要煞有介事地问:“咦,那小破妞儿怎么说走就走了?”

  一个“破”字,道出了“姐”比十分还多二分的轻蔑,和因那女孩儿遭到显然的又没有心理准备的冷落而感到的幸灾乐祸。肖冬梅比较能理解“姐”对那女孩儿的轻蔑,却不怎么理解“姐”的幸灾乐祸。她自己甚至对那女孩儿暗生歉疚。因为她也看得分明,在她和“姐”没到来之前,四个男人肯定都是竭力取悦于那个女孩儿的,而此时四个男人却说:

  “随她去!”

  “别谈她。谈她败我们的兴,我们继续玩儿我们的!”

  “人比人,气死人。有咱们小妹在眼前,她简直就一点儿气质也没有,让人觉着俗不可耐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