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懂什么?‘宝马’是世界名车。再要二百万存款。再要每月一万元零花钱。如此而已,仅此而已。”
“还而已!你们现在的中国人,钱都论百万百万地存了吗?!”
“聊天嘛。说心里话嘛。你一惊一乍地干什么?还‘你们’起来了!你自己不是中国人呀?”
“我……我是和你们现在的中国人不一样的中国人!”
“这我承认。你是应该被拎着双腿甩回到‘文革’前的中国人。”
“回去就回去!你当我不想回到‘文革’前去呀?你当我羡慕你们现在的样子现在的活法呀?老实说我一点儿都看不惯反感透了!”
“你一个人回去那叫花岗岩脑袋不开窍。一个国家回去那叫历史的倒退!”
“别批判我。话题是你引起来的,说你自己。你又要高级别墅又要世界名牌汽车又成百万成百万地要钱,可你拿自己的什么与男人交换?”
“拿我自己呀。”
红卫兵肖冬梅不禁侧脸看“姐”——她并不愕然于“姐”的话本身。“姐”的话所表明的一种人生态度,在那一本书中也列举了,并且分析了。她委实的是很愕然于“姐”的接近着无耻的坦率。是的,依她想来,一个女人向往过寄生虫的生活已够糟糕,竟还无遮无掩地宣布给别人听,岂不是已经思想堕落得不可救药了吗?在她所经历的年代里,谁若持“姐”那么一种人生态度,倘不被批判十次以上,是断不会承认的呀!中国,中国,难道已变得人人头脑里愿怎么想就怎么想,嘴里愿怎么说就怎么说的地步了吗?已经没有专门的一批人负责监控人的思想了吗?!
“姐”朝车前镜瞥了一眼,从镜中发现了她那副愕然的样子,有几分感到好笑似的问:“你那么看着我干什么?”
“……”
“是不是觉得我的身价开得太高了呀?”
“……”
“姐”沉默良久,叹口气又说:“我有自知之明。以我三十大几的年龄,也许真的开始掉价了。但我可以转移目标,撇开青年的中年的财郎们,在财大气粗的老男人们堆儿里物色啊。只要是财大气粗的,老光棍我嫁、鳏夫我嫁、做二奶我也干。总之六十五岁以下的都在我的条件内……”
“姐你……你已经有人选了吗?”
“正加紧搜索哪。”
“你当真这么打算的?”
“骗你干什么?难得能和谁说说心里话嘛。和别人,套我的心里话我还不说呢。和你说我愉快。”
“还放心是吧?”
“姐”又朝车前镜瞥了一眼:“什么意思?”
“和我说我不会出卖你呀!”
“出卖?出卖我什么?怎么出卖?”
“比如把你头脑里的思想写封信向有关方面汇报……”
“哈!哈!……”
“姐”笑出了声。
“你就当真不怕?”
“除了怕歹徒,我怕谁呀我!这年头,谁还管我一个女人后半生打算怎么活的问题。谁像你说的那么做,谁会被当成精神病人的。只不过我懒得和别人说。就是说别人也懒得听。你听得认真。我觉得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听得认真。而且我看出你那么想听。所以和你说我感到愉快。这年头有人还能够像你这么认真地听自己说说心里话,已经是一种奢望一种幸运了……”
“姐”的一只手离开方向盘,用手背碰了碰她脸颊,亲昵地又说:“我喜欢你能认真听我说话这一点。你又想听又能认真听我说话时的模样特可爱。像小猫啦,小狗啦,鹦鹉啦什么的听主人说话时显得那么可爱。总之像
宠物听主人说话。我认为大多数情况之下主人的话它们是听不大懂的。但它们那时的神态证明它们起码在尽量理解,努力理解,虔诚地争取理解……”
“姐你好好开车……”
“姐”的那只手绕过她的脖子,抚摸她另一边脸颊。她歪了一下头,将“姐”那只手拨回方向盘。“姐”以宠物比她使她备觉受辱,暗生恼火。
然而她脸上却呈现着得宠般的笑……
红卫兵肖冬梅明智地适应着这一座原以为是北京的城市,尤其明智地适应着“姐”这位具体的临时监护人的好恶。也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学会了怎么样违心又不动声色地投其所好,讳其所恶……
“姐”首先带她去看了一场时装表演。那是一支由中外模特混杂组成的模特队。红卫兵肖冬梅自然是出生以来第一次看时装表演。模特们优美的“魔鬼身材”以及她们高傲得仿佛目空一切的气质,令她看得目不转睛,着迷极了。不仅仅着迷,还嫉妒,还自卑。因为在那一种浪漫又绚幻的情调和气氛之中,没有一双男人或女人的眼睛向她身上投注过目光。人们的目光全都被T形台上踱过来飘回去的仙女般的模特们所吸引了。她出生以来第一次领略到了女人优美的身体和专为她们所设计的别出心裁的服装之间,能达到一种抒情诗般和谐的美境……
她也是直到那时才彻底摆脱了一个头脑中的大疑惑——原来“姐”不是什么“模范特务”,而曾是她们的同行……
“姐,她们是……真的人吗?”
“嘘,别犯傻。让人听到了多笑话……”
“外国女郎怎么也能到中国来表演呢?”
“中国人还到外国去谋事业呢,有什么奇怪的。”
“她们……她们一定挣很多的钱吧?”
“反正不少。挺可观的。”
“那……究竟多少呢?”
红卫兵肖冬梅忍不住悄悄地刨根问底。曾经蹿红一时而已红运雾散的“姐”不知是根本没听到,还是听到了装没听到,总之未理她。“姐”用一只手掩着嘴,而且不是用手心是用手背那样子。手指呢,微微分开地自然地下垂着,唯小指翘着。“姐”的一只小臂斜过胸前。“姐”的那一种样子特优雅,也特俏。
肖冬梅专执一念地悄悄地又问:“她们每个月能挣几万?”
“姐”对她的话还是没反应。“姐”反而站起来了,反而缓缓地转身离开座位,低着头,手背仍掩着嘴,脚步快而轻地朝表演厅外走……
肖冬梅对“姐”的异乎寻常的表现不明缘由,徒自发了半会儿呆,也离开了座位……
“姐”刚走到表演厅外,肖冬梅便紧随到了表演厅外。
她继续问:“姐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回答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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