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您多心了。不是您要求我先找个清静的地方初步谈谈条件的吗?你们姐儿俩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等他将他的车开到“姐”的车旁,“姐”已伏在方向盘上昏然大睡了。而肖冬梅较“姐”要睡得舒服多了,她伸腿侧躺在后座,嘴里还一味嘟哝着:“刷夜真好,刷夜真好,姐不回家嘛,还刷嘛还刷嘛……”
车内充满了“姐”儿俩口中呼出的酒气,那当经理的男人打开“姐”的车门,刚伸头进车门说出一个“请”字,立刻被酒气逼得缩回了他的头。酒这种东西的气味儿是这样的——打开瓶盖是香的,斟在杯里是香的,饮在口中也是香的,但若进入胃肠气味儿再从口中呼出,则就不香了。无论多么高级的酒都是这样,它的气味儿也无论从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口中呼出都是这样的……
幸而那当经理的男人是位正派男人。他想她们姐儿俩都这样了还谈什么呀?又想这姐儿俩若是没人管,就这么昏然大睡在车里也不是个事儿呀!他有心将她们送回家,又不知她们住哪儿。车门从外边是锁不上的呀,连车门都不锁她们的情形可太不安全了呀!这个对女人挺讲道义感的男人灵机一动,不避嫌疑地翻起“姐”的挎包来,“姐”的一个小电话本儿正巧带在包里。他就翻着电话本儿,用自己的手机一一按上边的号码给别人打起电话来:
“喂,先生,对不起,您不认识我……您认识一位三十多岁的身材高挑的女士吗?对不起,我也说不上她的名字……但我知道她就是本市从前文艺圈儿里那位大姐大呀……”
“喂,小姐,对不起,您不认识我……”
幸而他不厌其烦,遭到对方怀疑性的训斥也不在乎,终于联系上了一位古道热肠的男人……
半小时后那男人乘出租车赶到,两个男人一见面竟认识,是毕业了就没见过面的大学同学。后赶来的男人在晚报当文艺部的记者。他坦言他是“姐”的好友……
当经理的男人心领神会地笑道:“不管你是不是她好友,反正咱俩认识,我就百分之百地放心了。否则,来一个陌生男人,我还真不知究竟该不该把这车的钥匙交给他。我决定明天上午代表公司与她们谈合作问题,到时候她姐儿俩出了问题我可向公安局检举你!”
当记者的男人伸手接过车钥匙时,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手表,那会儿已是夜里两点多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和她只是朋友而已。她看重的是我的为人。我们关系很纯洁的。”说完,打开驾驶室那一边的车门,小心翼翼地将过气的“大姐大”横抱了出来,宛如横抱出一只古董花瓶。当经理的男人,已将另一边的车门替他打开了。他绕过车头,重新将胡雪玫放入车里。好在她苗条,醉睡如泥,臂腿软垂着,怎么摆布怎么是,抱出放入的就格外顺利。当记者的男人心特细,见车内有垫,又将一个垫儿塞在她颈后,使她的头往后靠得舒服些。
当经理的男人也一本正经地说:“我看出来了,你对她是真不错。我也得心疼这个小的,也许这个小的以后就是敝公司那一片天空上的星了!”于是将另一个垫儿替肖冬梅垫在头下了。
“哎,你结婚没有?”
“光棍一条。”
“说清楚,是二茬光棍,还是原始光棍?”
“当然是原始的。想做媒?”
“你这位大记者,还用我做媒?”
“我这个圈子里的女性,有几个真瞧得起我们记者的。她们只不过经常得利用我们罢了。”
“她也没结婚吧?既然你们是朋友,她又看重你的为人,何不把她套牢?”
当记者的男人苦笑道:“我倒想,可她哪儿容我得逞啊!”
两个各有动机的惜花怜玉的男人,又聊了几句男人们之间那种不咸不淡的话,说分手就分手了……
肖冬梅是被“姐”的叫声惊醒过来的。
她醒前正做着梦。先梦到自己是模特,在绚幻的灯光中,身上不断地变换着霓裳彩衣般的时装,迈着优雅如仙女般的步子,在T形台上走来走去。而T形台上阵阵地飘着浓雾似的瑞气,使她看去像是驾云的人儿。而她自己仿佛分成了两个人。一个走在T形台上,一个坐在观赏座间。而且,观赏着的自己,竟对表演着的自己心生出无比强烈的嫉妒……后来T型台又成歌唱台了。自己又不是模特而是歌星了。为自己伴奏的,正是那些长发的或秃头的小伙子……怎么他们都戴着红卫兵袖标呢?咦,自己怎么也戴着红卫兵袖标了呢?而且,自己穿的是无袖的演出裙。红卫兵袖标戴在裸臂上多难看呀!她一边唱着“抬头望见
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一边想用另一只手将裸臂上的红卫兵袖标扯下来。然而无论怎么扯都扯不下来。奇怪呀奇怪呀,红卫兵袖标是用什么别在裸臂上的呢?也没发现有别针呀!难道是用线缝在裸臂上的吗?看不出针脚呀!难道是用胶粘在裸臂上的吗?可袖标和手臂之间竟能伸过另一只手!手一攥,袖标就皱在手里了。手一松,“红卫兵”三个字又呈现着了。扯时一点儿不疼,但却鲜血流淌。袖标和自己的裸臂,仿佛组成着一种魔环和魔棍之间的关系。别人要想将它们分开简直是痴心妄想,魔术师却能眨眼间就轻而易举地将它们分开,而自己却不是娴熟地掌握那奥秘的魔术师……听自己唱歌的人真多真多啊!人山人海!千千万万条手臂不停地挥舞着。咦,咦,怎么人们的手臂上也都戴着红卫兵袖标呢?“姐”不是始终不相信自己是什么红卫兵吗?“姐”不是说“文革”早成历史了吗?“姐”不是说今年已经是2001年了吗?难道又一场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吗?!那不是“姐”吗?“姐”怎么也成了剪短发穿一套绿衣裤的红卫兵了?她身旁那不是自己的亲姐姐肖冬云吗?亲姐姐身旁那不是自己的两名红卫兵战友赵卫东和李建国吗?“姐”和亲姐与他们都在喊什么呢?他们似乎在喊“万岁!万岁!”——怎么听起来像是在喊“反对!反对!”呢?!千千万万的人也在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喊,声浪此起彼伏,忽远忽近,忽强忽弱。这一阵听来像是“万岁!万岁!”那一阵听来像是“反对!反对!”……
忽然许多人向台上冲来。最先跃上台的是“姐”、姐和两名红卫兵战友——呀!呀!他们手中明晃晃的都拿的是什么呀?那不是一把一把的剪刀吗?拿在他们另一只手中的瓶子里装的又是什么呢?是洋酒吗?他们喝醉了吗?红卫兵是可以耍酒疯的么?……天啊天啊,他们怎么剪起为她伴奏的长发青年们的长发来了?她正欲阻止,长发青年们的长发已纷纷落地,好像并不全是被他们剪下来的,也有被他们生生扯下来的……他们手中的瓶子里装的原来是墨汁呀!他们对着酒瓶饮酒似的含一口墨汁,向她的伴奏者们喷一次——于是她的伴奏者们的脸全都黑了。比她从画报上从新闻电影中见过的一切黑人的脸更黑……接着自己的亲姐姐和自己的两名红卫兵战友,以及随后跃上台的一些人们,团团围住了自己那位曾是“大姐大”的“姐”——姐们围着她大跳忠字舞。“姐”害怕极了,惊恐地瞪大双眼,咧嘴无声地哭。她想冲过去护“姐”,但自己仿佛被定身法定住了,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姐”被许多手高高地举起来了,那些手似乎要将“姐”抛下台去……“姐”终于尖叫了一声:“小妹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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