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_梁晓声【完结】(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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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是够可怕的。我以为他是地震局局长。问他既然已经作出了这么自信的预测,为什么不赶紧向国家地震局汇报呢?

  他愣了愣,失望地说我看错了。说本以为我是一个稍有政治头脑的,看来我也是一个毫无政治头脑的人。说看来我也丝毫不理解他为民而忧而虑而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的苦衷。说我根本没听懂他的话。说我根本没明白他所言的“地火”和那一种冬冬的脚步声,究竟指的是什么……

  他脸上呈现出一副无比悲哀的样子。那是一种高瞻远瞩之人,寻找不到一个谈话对手,“高处不胜寒”的空前孤独的悲哀。

  他自言自语地又说,唉唉,借大的中国,偌大的中国呀!竟寻找不到第二个,和他具有同忧患意识的中国人!麻木呀,空前的麻木呀!……

  于是他眼中涌出两滴孤独的忧患者的眼泪,口中念念有词,先背出两段毛主席的语录——“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我死后,某些人还要继续打着我的旗号。他们抛开了我的旗号将无法统治中国,人民也不会答应”,接着又背出四句毛主席的诗词——“掌上千秋史,胸中百万兵,眼底六州风雨,笔下有雷声。”

  我自是经历过“文革”的人,觉着那后一段毛主席的语录,和那四句毛主席的诗词,听来耳熟能详。忽忆起是“文革”后期在民间流传过的,后来并未被收入毛主席的选集和诗词集,显然属“无名氏”的冒牌儿货,当年以讹传讹……

  我正欲向他指出这一点,不料他一把擒牢我手腕,悄而急促不安地说,你听你听……

  我说你握疼我的腕子了,你倒是叫我听什么呀?

  他说我让你听那“地火在运行”的声音!让你听那冬冬的脚步声!多么清渐啊,多么近啊,来到了来到了,就要发生了就要发生了!

  他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他的语调在发抖。他的身子也在发抖……

  尽管我什么声音也没听见,我还是被他搞得后脊梁一阵阵发冷,一阵阵毛骨悚然……

  我挣脱了手腕,转身拔腿便走。

  他在我身后高叫着——我是猎人海力布!中国人,中国人,大难即将临头,你们为什么都不相信我的话?毛主席啊,毛主席啊,您老人家如果在天有灵,千万别让我白白地变成石头!

  他自己的声音,比他所形容的、只有他自己听得到、我根本无法听到、相信别的任何人也根本无法听到、莫须有的“地火在运行的声音”和冬冬的脚步声,更对人的心理具有影响力和冲击力……

  我不禁地由大步疾走而快跑逃蹿。一口气儿逃蹿入楼内,逃蹿入病房,双手紧捂耳朵,扑到床上……

  当夜他跳楼摔死了。

  他的死使一种悲痛的气氛笼罩全精神病院。不少人为他的死流下了哀伤的眼泪,有人甚至恸哭失声。连王教授和小悦,也因了他的死一副戚容。我没想到在我的病友中,居然还有人缘儿这么好的一位。

  我将上午如何碰到过他,他说了些怎样怎样的话,以及我如何逃避开他的情形对小悦细说了一遍。

  小悦告诉我他不是什么地震局局长,而是本市的反贪局局长。说为了遏制腐败,市人大通过决议,去年成立了一个反贪局。说为了选出一个一身清廉,绝无腐败污点的干部担任反贪局局长,组成了一个一百余人的班子,对全市处以上干部逐个儿审查了半年之余,最后才确定由他担任反贪局局长。说他可能是本市唯一的一位绝无腐败污点的干部。起码是唯一一个经得起那一次严格审查的。

  我迷惑地问本市还成立过什么反贪局么?我怎么闻所未闻?

  小悦说那只能证明我太不关心时事了。说当时大小报纸、电台电视台,一切的新闻媒介,都是作为头等要闻来进行报导和宣传的。说当时全市人民曾一度的无比欢欣鼓舞,因为终于通过严格审查,从“公仆”中发现了一个绝无腐败污点和疑点的干部啊!说当时全市人民仿佛从无望之中看到了一线政廉治律的新曙光……

  我又问那他怎么住进了精神病院呢?

  小悦以一种政治上非常成熟的口吻说,这还用问么?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么?他被任命为反贪局长不久,有远见卓识的王教授,就为他在医院里保留下一个病房了。而且为他预先拟命了病名,叫作“政治洁癖与危机意识综合型”精神分裂症。说王教授认为,如果腐败的官员成为大多数,不腐败的官员成为极少数,那么后者们最明智的,也是最识趣最安全的选择,不是当什么反贪局长,而是提前离休,住进他当院长的这所精神病院里颐养天年,或者干脆一块儿腐败了算……

  我听后良久无语。既为教授的远见卓识与独到的政治思想所折眼,也为本市反贪局长悲怆的下场而心中暗泣。

  小悦又说,自从那位反贪局长被送进了这所精神病院,他的官位已经空缺了半年多。不是想当官儿的人少了。如今权钱可交换,权色可以交换,权钱色可以交叉交换,想当官儿的人又一年比一年多起来了。但是许多一心想当官的人对反贪局长这一官位,皆敬而远之,望而生畏,避之惟恐不及。若一心想当官的某人极力举荐同样一心想当官的某人任反贪局长,那么完全可以肯定,前者一定是后者官场上的宿敌,举荐的目的乃是企图以最为体面的最为光明磊落的方式剪除异己。她说一个时期内热情洋溢的举荐信真是多极了,雪片儿也似的积压在市委、市“人大”、市“政协”。她说这还叫本市的公民们如何相信本市的官员们之间能搞好团结呢?

  我一向的确是一个只顾终日埋头“爬格子”挣稿费,不关心本市官场时事的“码字儿”先生,对小悦所讲的,概无所知。我十分惊讶于她一个精神病院里的护士,怎么会对本市官场上的事了解得那么详细,并且含蓄地向她表示了我的惊讶。

  她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你忘了这所精神病院里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了?说可惜她不是作家。如果是,早凭在这里获得的许许多多林林总总详实可靠的生活素材,写出一本当代的角度新颖的《官场现形记》了……

  我一想可不是么!连我这个才住进来的人,本不愿探听不愿了解不愿知道的人,无形中都已经了解了许多知道了许多,何况是她了。

  我说小悦你别写,你千万可别产生写的念头。书,那也不是谁想写就能写出一本儿,谁写出来了都一准能出版的。莫如让我这个职业作家来写。她写,肯定糟踏了素材。我写,将肯定能成为畅销书。她作我的版权代理人和销售经济人,我们二次精诚合作,岂不更好?

  她认真地问,如果她源源不断地向我提供她所掌握的大量素材,我给她几成版税?

  我一咬牙,不惜血本儿大牺牲,问将来给她我的稿酬的五分之一她干不干?

  她倒爽快,在这件事儿上不和我斤斤计较。于是我们一拍即合,定下了口头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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