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苗竟认真起来。他说你也不是骂你老婆,也不是骂读者,还不是骂我——那么一定是骂市里的领导了?
我急说老苗老苗,你可千万别这么认为!我是骂我自己,骂我自己还不行么?
老苗公事公办地说,他只是陪我妻子来探视探视我。谁叫他是“作协”主席呢?他说不向市领导请示,不征得市领导的同意,他是不可以擅自做主带我出院的……
妻和老苗走后,我前前后后一想,疑心顿起,猜测他们大概都不是人。我的意思是——我怀疑妻是那个外星来的女客变的,而老苗是那个外星来的男客变的,暗自庆幸,多亏没当面儿承认是骂他们,恨他们……
第二天,我用床单将那只号码箱包上,企图拎着往外溜。刚出病房,便碰上了小悦。她站住,双臂往胸前一抱,似笑非笑地瞧着我。瞧得我心里一阵发毛,一声未吭退回了病房。
小悦跟人,双臂仍抱在胸前,仍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儿。
我说小悦你想干什么?
她说这是我应该问你的话,你怎么反问我?
想偷偷离开精神病院是不是?穿着病员服,拖鞋,用病房的床单儿包着只皮箱,皮箱里装着十五万,你能出得了精神病院的大门么?
我说我翻墙。
她说瞧把你能的!两米多高的墙,你翻得过去么?莫如把皮箱给我,由我来替你保存着那十五万,再安下心来住几日,等我嫂子和你们“作协”领导来接你出院……
我紧紧搂抱皮箱,急说不用你保存不用你保存!
她说你已经分给我一半儿了,我还能对你的一半儿动坏心思么?信不过我拉倒!……
说完赌气走了。
我便又怀疑小悦也不是人,也是那女外星人变的。要不,她怎么也像那女外星人一样,习惯于将双臂抱在胸前呢?
我不敢再往外溜了。怕受到王教授的惩罚,被送到重病号病房去……
一个星期后妻和老苗又来了。是小邵陪着来的。小邵说他是代表市委曲副书记来探望我的。
我说多谢领导对我的厚爱。
小邵说我胖了。
老苗附和地说我是胖了。
妻也说我胖了。
小邵还说我白了。
老苗说白多了。
妻说可不是么,这一胖一白,显着年轻了。看来还是这儿的伙食好,生活有规律,适宜他。那就干脆让他住几个月吧!
我说老婆啊,你又不是领导,有你什么事啊?你一边儿呆着去行不行?
我将一份检查双手呈给老苗。十几页纸,四千多字。是我平生第一次写的检查。在检查中我将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也是第一次在老苗面前显出对领导的极恭极敬的样子。而且他妈的有我妻子在场!
她替我脸红了,将脸尴尬地扭向一旁。
老苗用手指抹唾沫捻纸页。抹一下捻一页,翻看了一会儿,老奸巨滑地不表态,递给了小邵。小邵翻看了一会儿,朝老苗使了个眼色,他们同时起身,前后脚出去了。
妻说:“儿子怪想你的。”
我说:“那你还挑唆他们干脆让我住几个月精神病院?”
妻说:“可我觉得家里少了个人,心里怪清静的。”
老苗和小邵进来了。
小邵微笑着说:“怎么写起检查来了?犯不着的嘛!大可不必嘛!一位作家,想象力一亢奋,无边无际,走火入魔是常有的事儿嘛!也是最应该原谅的事儿嘛!英国作家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就是由一场梦产生的嘛!巴尔扎克写《欧也尼·葛朗台》,也曾一度分不清现实和想象,对到他家的客人高叫‘你,你,是你逼死了这可怜的少女’呀!作家是想象的动物嘛!不过你既然已经写了,我就替你捎给曲书记。你知道的,曲书记很爱才,喜欢文学,尊敬作家,对你的印象一直不错。他以为你病了,就狠狠批评了老苗一通。现在证明你没病,他肯定会喜出望外的!……”
我近乎厚颜无耻地硬挤出两滴眼泪,佯抽佯泣地说:“我是没病没病,一切都是一场恶作剧!我无聊,我庸俗!是精神空虚的表现!
小邵看了老苗一眼,征求地说:“那么,就让他今天出院吧?”
老苗说:“你是代表曲书记来的,你说了算。怎么着我都没意见!”
小邵又望向我妻子,很民主地问:“嫂子你是什么态度呢?”
妻说:“一切全由两位领导做主吧!我当家属的,完全听领导安排。”
于是我一跃而起,脱了病员服……
妻瞠目发问:“哎,你背心呢?”
我光着上身说:“背心么,收去洗了。算了,一件背心,不要了!”
妻说:“我也没想到你今天就能出院,没带你的衣服。你穿什么来的,就穿什么回去吧。到家洗了澡再换。”
我说:“行!行!”
于是妻替我收拾东西。
她指着那只号码箱问:这是谁的?
我说当然是咱们的了!
妻说这根本不是咱们的。送你住院那天,没带来箱子——转脸问老苗:老苗,那天你陪我送他来的,我是没带箱子吧?
老苗想了想,肯定地说没带。
妻问我,这好端端的皮箱,怎么割破了呢?谁干的?你干的?里边装的什么?
她说着就要打开皮箱。
我急用双手按住,不许她打开。说里边没装别的什么,只不过是几本儿闲书。
妻哪里肯信,非要打开看不可。分明的,她的疑心和好奇心,反而被我刺激起来了。
老苗和小邵,一左一右,将我的两手往后拧,都说不管是不是你们的皮箱,反正在你病房里,你妻子打开瞧瞧里边究竟装的什么也无妨么!
我不是白痴。我看出来了——他俩的疑心和好奇心,是比我老婆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皮箱掉在地上,箱盖儿摔开门。我曾用刀撬了半天没撬开,想不到竟摔开了。什么鬼皮箱啊!
钱——一捆捆的钱,从皮箱里散落了出来。
我一时低头望着愣住。
我妻子,老苗和小邵。也一时低头望着愣住。
我妻子莫明其妙地说:“这是些什么呀?”
我机械地回答了一个字:“钱”。
老苗和小邵几乎同时说:“钱?”——他们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我妻子说:“就算是钱吧!可你哪儿来的这么多钱呢?”
我气极败坏地说:“明明是钱么!什么叫就算是啊?难道你们看不出这都是百元一捆儿崭新崭新的钱呀?我卖了一个肾,要不能有这么多钱吗?”
“卖了一个肾?你站好,举起双臂!……”
于是老苗解开我的皮带,于是我的裤子落在地上,于是他撩起我衣襟,查看我身上有无刀口。结果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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