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苗说他前几天重读了易卜生的《娜拉》。并且重读了鲁迅的杂文名篇《走以后》。说这使他产生了一些关于中国知识分子关于中国文化人的反思和反省。说他那一辈知识分子和文化人,太像娜拉了。娜拉为了讨丈夫喜欢,不是也说过假话撒过谎的么?说他自己青年时期,给自己订的人生修养的原则之一,便是讲真话,做正派的人。后来人了党,当了科长,就不那么敢讲真话了。党越教训党员应该对党讲真话,讲实话,自己这名党员越从反面总结经验,越不敢讲真话了。他有点儿幡然悔悟似地说,自己这一辈子,说的假话比真话多几倍。真话对家人说。假话对外人说。真话背地里说,上厕所的时候说,在枕边对老婆说。而假话公开说,开会时说,向上级汇报时说。由科长而处长而享受局级待遇,党龄由十年而二十年而三十年,变成了一个可以将假话说得很虔诚,很真实,很庄重,很严肃,很令上级欣赏而自己也很得意的人。
作为一个人,再厚颜无耻,品质再卑劣,光为自己,又能说多少假话呢?我老苗是为他妈谁呀!是为他妈谁才长出这么一条丑陋的鳄鱼尾巴的呀?才落今天这么一个可悲的下场哇!哪一个比我老苗官儿大的没暗示过我要说假话不要说真话啊!这样长久地一级一级骗下去究竟哪年哪月才是个头儿呢?现在回想起来,我恨不得操他们八辈祖宗!操那些官儿比我大,假话说的比我多,说假话时比我更厚颜无耻。更不要脸,而且还暗示我、欣赏我、怂恿我、逼迫我说假话的人八辈祖宗!活活操死他们八辈祖宗方能解我老苗心头之恨!怎么不让他们也长出鳄鱼尾巴、长出猪尾巴、长出毒蛇尾巴、长出蝎子尾巴、长出大尾巴蛆的尾巴啊!……
老苗他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悲愤,说到后来,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尾巴也无力拍击,甚至连尾巴梢都无力再甩一甩了。
我万分地同情起他来。才五十八岁的个男人,就老得满脸褶子,像七十多岁的小老头儿了。自从他由文化局副局长而成为我们的“作协”主席以来,大会小会,光我亲耳听到,他就跟着上边儿唱了多少高调说了多少大话多少空话多少假话多少屁话哇!有一次,在“作协”召开的党员形势讨论会上,仅仅因为别的党员作家说了些真话,也无非就是指出一些严重的官僚腐败现象,贫富悬殊现象、工人失业现象、拜金主义现象;也无非就是提出在“改革”时期还允不允许真正的现实主义而非伪现实主义存在的问题,以及在文学和影视作品中为什么一触及到现实的丑陋和丑恶就被斥为“专门暴露大好形势阴暗面”受到粗暴限制和指摘的问题;也无非就是因为他没有当场制止,他被勒令写了多少次检查呀!左一次通不过,右一次不深刻。那一个月里他别的什么事儿也没干,光写检查了。一次次累积起来,起码写了四五万字的检查才算保住“作协”主席这个官儿。列位,咱们替他想一想。市“作协”主席,在中国的官僚体制中,算个球呀!值得自己三孙子似的为自己死保么?不就是一辆车子一套房子一部电话一间办公室一个月一千来元的工资么?可是列位,咱们再替他想一想,他这一辈子由科长而处长,由副局级而正局级,人生的目标不就是冲这些一步步活过来的么?没有背景的能官运亨通么?官运亨通的能被挤兑到“作协”这个最穷酸的衙门主事么?没了车子没了电话没了办公室没了坐软卧的资格没了上医院看病半顶事儿不顶事儿那个小红本儿,也就是没了正局级待遇这一在商品时代似有似无的身份,他又将会多么的委屈多么的失落啊!尽管车子和办公室到了他六十岁后注定是要失去的,尽管他的专车是全市局级干部中最老旧的一辆二手“桑塔那”,尽管他的主席办公室年久失修木窗框腐朽四壁像患了红白狼疮似的,但在他不到退休年龄的时候,他又是多么不情愿提前失去啊!因为一旦提前失去了,仿佛还意味着他在官场上没有创下“最后的辉煌”却以“最后的失败”告终,这对任何一个从小科长熬到正局级谨小慎微察颜观色战战兢兢熬了几乎一辈子的男人,岂不都将是“心口永远的疼”么?
我由同情老苗怜悯老苗,而不禁地同情起自己来怜悯起自己来。想我们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有几个的父母不是从小教育我们要实事求是要说真话呀?有几个的父母是那种王八蛋父母从小专门教育我们如何善于说假话的呀?可我们或单独地或集体地说的假话,难道不比四十岁以上的中国人随地吐的疾还多么?现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二百多万人长出尾巴来了,连我们的下一代都受我们的不良影响长出尾巴来了,究竟谁之过呢?该对此负责的些个一心只想当官儿只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大瞪着双眼说假话脸不红心不跳甚至到了根本不要脸的程度的家伙们,岂不是犯了坑害同胞之罪么?……
“晚了!后悔也晚了!我这种人活该呀!替别人说假话,替别人文过饰非粉饰太平,替别人当传声筒,替别人受苦受难长尾巴,得到了些什么了不起的实惠呢?还不是得到了一个臭名远扬的‘三七二十八’的绰号么?我这绰号大概是要陪我进火葬场了,还有我这条丑陋的散发着腥臭味儿的鳄鱼尾巴!我拖着这么一条大尾巴,离休之后的晚年可怎么度过呀!正局级待遇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国家会专门为我这种享受正局级待遇的人专门设计一种软卧车厢么?难道医院会为我这种享受正局级待遇的人专门设计一种高干病床么……”
老苗双手捂面,孩子似的呜呜哭了。
于是我闻到了股腥臭之气。
于是老苗的夫人在另一房间大声说:“难闻死了!熏得我脑仁儿疼!小梁你快替我往他尾巴上喷香水儿!他一伤心尾巴就分泌这股难闻的气味儿!”
于是我照办。将那一瓶法国香水儿朝老苗尾巴上一喷再喷。喷了个精光,才稍稍压下去那一股腥臭之气……
其实我多虑了。老苗的调房问题,解决起来并没有太费事儿。合资外方的全权代理人,是市开发区主任的小舅子,公安局副局长的二妹夫,长出的是黄鼠狼尾巴。不知黄鼠狼尾巴对他的心理究竟起什么影响,总之他自从长出了黄鼠狼尾巴以后,便格外地见不得长公鸡尾巴的女性了。一见着,两眼就发亮,嘴角就往下垂涎,恨不得当众扑上去一口咬住对方脖子的模样。他姐夫那开发区内长公鸡尾巴的女性,除了几个年岁大的,其貌太不扬的,形象但凡看得过眼的,是全都被他“征服”过了。当然他“征服”她们的时候,并不咬她们的脖子喝她们的血,靠的主要还是钱。反正他有的是钱。怎么挥霍,终归还是来的多而去得少。何况她们中,也有投其所好,主动献身求宠的。但他这人没长性,“征服”过了的,也就不再感兴趣了,更谈不上眷爱着了。于是便朝开发区外去“征服”。钱固然是当今的一切女性都喜欢得不得了的好东西,但一条黄鼠狼尾巴并不是好东西。结果他被某几个长公鸡尾巴的女人以强奸罪控告了,幸亏当开发区主任的姐夫和当公安局副局长的大舅哥齐心协力进行营救,没被判刑,从此胆子却小多了。胆子小不等于立地成佛了。对长公鸡尾巴的女性的渴慕,反而因受到遏制有增无减。对他最大不利的是,他的当开发区主任的姐夫,由于尾巴渺小(蝌蚪尾巴)不利工作,已经引咎辞职。他的当公安局副局长的大舅哥,由于长了一条恐龙尾巴,同样不利于工作,被提前劝退了。失去了两顶保护伞,他是不大敢像从前那么胡作非为了。长公鸡尾巴的女性之对于他,好比毒品对于吸毒者,接连几天不吸,那是要毒瘾大发作的。若几天不与一个长公鸡尾巴的颇有姿色的女人做一通爱,那也是会痛苦万状的。其状与吸毒者毒瘾大发作时的情形一样可惊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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