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巴_梁晓声【完结】(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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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许许多多的中国男人包围住她,争相向她显示他们的形形色色的尾巴的性感魅力时,她内心里其实是惊恐的。因为她是从贵宾门进入演出厅的。一进入便坐在座位上了。五分钟后大幕徐徐升起,演出就开始了。她万没料到,在她身后一排排斯文端坐着的每一个中国男人,都无一例外是长尾巴的。只不过座位都是特制的,座位之下都巧妙地安装着尾巴兜。就如同飞机的每一个座位上方都有氧气罩一样。那时刻,倒是不长尾巴的男人对她具有安全感。可是不长尾巴的男人只有一个,便是她的私家翻译。而他也陷于另一伙男人的包围,根本无法突围过来保护她……

  现在,她是既不惊恐也不自卑了。只不过被那些尾巴招摇得头晕目眩罢了。只不过被那些尾巴分泌和传送出的性感信号挑逗得心旌猎猎,几乎难以克制住自己的情欲冲动罢了。她已经看出来,他们对她都没有丝毫的恶意,更没有任何伤害的企图。他们只不过都在极力地取悦于她,都在向她献媚罢了。她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是能理解他们都是在乞求她。她错误地以为他们都是在乞求她对他们各自的尾巴发表欣赏性赞美性的评论。还错误地以为中国男人和男人之间,女人和女人之间彼此瞪眼、气势汹汹,是因为党派不同政治主张不同造成的呢!总之她觉得,如果日本的电视新闻记者摄下这一幕,全日本又该为她感到骄傲了。即使山口百惠在最走红的时期到中国来,也不见得能引起如此火爆的轰动场面吧?……

  三分之一个日本,终于使些个男人和女人完全地彻底地丧失理智了。希望之果只有一个,当谁都不能如愿以偿立刻摘取到手时,都愤怒起来了。但谁的愤怒都绝不向日本大银行家的千斤小姐身上发泄。谁都明白她代表着日本的三分之一的财富。因而她是神圣的。有她在、希望就毕竟存在着。些个男人和女人的愤怒,都向自己的同胞身上发泄。尤其些个男人们,那一时刻都在内心里暗暗祈祷着立刻发生八级大地震。震后只有上个中国人,而且是一个中国男人从废墟上站了起来。当然便是自己。当然自己的尾巴也是要完好无损的。尾巴乃是与三分之一个日本结合的前提呀!还有一个幸存者当然是花旗参枝子小姐。她可以也被废墟掩埋住了半截身子。她可以受伤。可以受重伤。可以瞎了。可以掉了一条腿。或一支胳膊。甚至可以落下终身的残疾从此站立不起来。但就是不能死。死了不就“坏菜”了么?死了自己还怎么和三分之一的日本结婚呢?那么自己将她从废墟之中救了出来。那么自己成了拯救三分之一个日本的大英雄。自己横抱着遍体鳞伤昏迷不醒的三分之一个日本,屹立在一片废墟之上,大地还在微微颤动,这里那里余震还在此起彼伏地发生着……能他妈的立刻发生一场八级大地震多好哇!至于其他的些个自己的男女同胞们么,当然都应该死光光!……

  但地震并不是谁在内心里祈祷发生便会立刻发生的。同胞们既然不能立刻死光光,而且还继续在自己面前炫耀尾巴,与自己毫不相让地争爱夺宠,每个人内心里的愤怒便不由得剧增了十倍。于是些个男人向男人发起了进攻,女人向女人发起了进攻。片刻后男人向女人女人向男人发起了交叉性的进攻。男人也罢,女人也罢,首先最恨的还不是对方,而是对方们的尾巴!因为三分之一个日本所感兴趣的,不是中国男人,而是中国男人们的尾巴么!消除异已是突出自己的最古老也最行之有效的方式。于是都扑向对方们的尾巴——咬、撕、拽、跺,毁之惟恐不彻底……

  我就是在那一时刻率领武警部队赶到现场的。我正陪着市长市委书记接受美国国家电视二台的采访。其实是市长市委书记陪着我接受采访。

  老美的一位金发碧眼的女记者自以为聪明地向我刺探:“请问,梁先生,你们一座二百余万人口的城市的大多数公民都长出了尾巴,是否由于来自宇宙的某种神秘作用所至?”

  这我能告诉她底细么?如果告诉了她实话,他们依仗他们比我们发达的现代科技,与外星人取得了联系,达成了某项宇宙协议,从此全面垄断和控制地球人类的尾巴生长权,那往小了说,对我们这座城市的尾巴文化和尾巴经济之发展,不是太不利了么?往大了说,不是等于泄露国家一级机密么?我们这座城市发生的人类长尾现象,已经上报中国社会科学院,正集中了一百多位科学家在紧张地进行着科研呀!最起码的损失是——如果美国佬儿也都人人长出了尾巴,他们还会蜂拥到我们这座中国城市来旅游观光么?其它欧州国家的游客也不会来了呀!那咱们挣谁的美元挣谁的外汇呢?

  我一笑。否定地说:“NO,你们美国人的想象力不要太无边无际了。我们这座城市的中国人长尾巴,那是因为我们这座城市的许多中国公民都是诚实的公民。”

  她那双大得像剪纸人的眼睛一样的碧眼,从细秀的金框眼镜后凝视了我片刻,居然又不知高低地和我侃起经济来——这美国娘们儿说据她看来,我市由尾巴文化热而带动的尾巴经济热,具有非常之显明的泡沫经济的性质。过热之后必然是骤冷。必然是大萧条。除了会产生几个投机成功的暴发者,根本不会给普遍的公民带来什么实际的经济利益,更不会带来什么长久的有保障性的积极的经济利益……

  翻译将她这一番话翻译了以后,我见市长和市委书记彼此交换着的目光。我急了。心想这王八蛋娘们,不是跑中国来坏我的大事儿嘛!列位,你们都知道的,我们中国的一些官员,甚至可以说我们中国的为数不少的官员,其实是些腹中空空,既不懂政治,更不懂经济的大草包。他们能当上官儿,除了靠机遇,靠沾体制的光,再就是靠说假话,靠唯上峰之命是从,唯上峰之马首是瞻了。由于他们不懂,所以他们又一向迷信。从前是迷信上一级官员的。村里迷信乡里的,乡里迷信县里的,县里迷信地区的,地区迷信省里的,省里迷信中央的。中央如果犯了路线错误,方针错误,政策错误,那就一错到底了。现而今,他们中有些人不太迷信上一级官员的了。内心里开始迷信起外国人的了。在外国人中,又最为迷信美国佬儿。他们中有些人,到下边视察,召开会议,或作报告,动辄一开口便是这样的话:“最近我到美国进行了一次考察,人家美国……美国人认为我们中国目前的经济状况和经济形式……美国经济学家对我们中国所作的分析和预测是……”他们如果说他们自己认为,他们自己所作的分析和预测,听的人准不认真听。即使表面上装出认真听的样子,内心里也是大不以为然的。实际上他们中有些人也有自己的认为,也有自己的分析和预测。区别在于有的有见地,有的毫无见地,有的相当深刻,有的肤浅得简直就没法儿对话。而最主要的区别则在于,有的有资格当众夸夸其谈,颐指气使,自以为高明,有的完全没有这种资格,只能永远地充当听众,充当忠实的不折不扣的传声筒和执行者。只有当一位官员引用外国人尤其美国佬的话时,他的认为,他的分析和预测,才似乎具有权威性,不精彩也似乎精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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