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松开手,歉意地说:“对不起,我……可我的美尾师不在,‘隐尾灵’没有了,而我又肩负着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的使命……让我怎么拖带着这么一大堆尾巴出门呢?”
我急得不停地搓手,也流泪了。
“都怪我……我万万没想到你的尾巴会是……这种样子……也没想到那一粒‘隐尾灵’对你会是这么重要……”
小悦她不拭自己的眼泪,仅用一只纤纤玉手替我拭泪。
我推心置腹地说:“小悦啊,亲爱的姑娘啊,其实我活得很累很累呀,但又不得不在公众面前强装出信心万丈能力无限的假象,我好可怜呀我!”
小悦柔声细语地问:“那……为什么偏偏要由你来营救花旗参枝子小姐呢?你自己请命的?”
我点了点头。
“为钱?”
“有钱的诱惑。但也不单单是钱的问题。营救成功与否,关系到我的……”
“你的什么?说呀,让我多了解你一些啊!”
“还关系到我生前之功名,死后之定评。我是男人啊!男人差不多全都是这样的呀!”
我哭了。
“别哭别哭。亲爱的别哭……”
那一时刻,小悦这温柔的人儿,就将我的头搂人她怀中,一边喃喃地安慰我,一边用她的纤纤玉手爱抚我。如同爱抚一只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狗儿,或小猫儿。
“可……可这一切,据我的回忆,都是建筑在谎言的基础上的呀!靠不住的啊,不定哪一天就会土崩瓦解,成为过眼烟云的呀!”
我说:“这我清楚。”
“那你深陷其中,陷到哪一天才是个头呢?”
我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只能深陷到一切土崩瓦解,成为过眼烟云那一天吧。”
“到了那一天,你的命运将会如何呢?”
“这我就更不知道了。”
“你怎么会成为现在的角色呢?是你自己的野心促成的,还是别人出于他们的目的将你设计成了现在的角色?”
我反省地说:“有我自己的野心在起作用,也有别人利用我的因素在起作用。人在江湖,我只有随波逐流了。”
“是谁们在利用你?”
列位,听听,小悦她居然问出这等话!足见她是一个头脑多么单纯的姑娘哇!除了那些尾巴的既得利益者们,还会有谁们在利用我呢?我是他们的利益代表啊!我的一切个人声名和利益,正是在这一前提之下才有资格获得到的啊!他们之拥戴我,不过像庄重地公开地耍一只猴子罢了。但是我不愿将这些清醒又真实的想法告诉小悦。本市思想单纯的姑娘已经不多了。我不忍用丑陋的真实污染她单纯的头脑。尾巴现象固然虚假荒诞,但丑陋的真实也不比它强到哪儿去啊!
于是我说:“小悦啊,咱们不谈这些了。这些太没意思。越谈越沮丧。你看到桌上那只玻璃杯了么?去,把它砸碎,快去呀!”
尽管她是那么的困惑,但在我的催促下,还是照我的吩咐做了。
“你捡一片儿杯碴过来。”
她又回到我身旁蹲下,手拿一大片杯碴,默默注视着我,期待我的进一步指示。她那种虔诚的模样,仿佛我命令她用杯碴割腕自杀,她也心甘情愿似的。
我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我才出得了门。那就是把我的尾巴割掉。反正不久以后还会长出来的。但是我自己可不敢割,你替我割!”
“我割……”
“快动手吧小悦!求求你啦!要割,就干脆齐尾巴根儿割。”
“我……我也不敢……”
“不敢也得敢。听话!别又惹我生气。”
我闭上了眼睛。
我感觉到了小悦的纤手攥住了我靠近尾巴根儿的一截尾巴,感觉到了锋利的杯碴压在我尾巴根儿那儿——当然,也感觉到了小悦的双手是何等剧烈地在颤抖。
“你的手别抖!”
“……”
“如果你怕见血,那么你自己也闭上眼睛!闭上了么?”
“闭上了……”
“下手要狠!要用力!我数到三,你就割。准备好了么?”
“准备好了。”
“一、二、三!……”
我蓦觉尾巴根儿一阵疼痛,失声大叫起来。但是并没睁开双眼,反而闭得更紧了。
小悦也伴随着我的叫声尖叫了几声。
“你还闭着眼睛吧?”
“嗯,嗯……”
“又不是疼在你身上,你叫什么?现在,我命令你睁开眼睛!”
“好,好,我睁开了……”
“我的尾巴被割掉了吧?”
“没……没……才割透尾巴皮……挺厚挺厚的皮……出了不少血……”
“蠢货!”
我失望地责骂一句,这才睁开自己的眼睛,见小悦一手捂面,慌乱的目光从指缝间泄出,正不知所措地瞧我的尾巴。一大片儿杯碴儿仍拿在她另一只手里,乌黑的而不是鲜红的血,我的尾巴出的血,既染上了杯碴儿,也染上了她的手。
我忍痛问:“我尾巴出的血就是这种颜色?”
她小声回答是的。
我的自封为高级中之最高级的尾巴哦,为什么你出的血不是鲜红的而是乌黑的呢?你出的血应该更鲜红更鲜红才足以证明你是高级之中最高级的尾巴啊!或者,不出更鲜红更鲜红的血,那么出别种颜色的血,比如金黄,比如海蓝,比如紫色、粉色,也能显出你是多么的与众不同多么的高贵啊!你怎么偏偏出柏油一样的乌黑的血呢?
“真是我尾巴出的血?”
“真是真是!”
我仍不愿相信,用自己的一只手摸了摸尾巴根儿那儿,摸到了一手粘,举在眼前看时,果不其然地一手乌黑。
“哪儿来的一股腥臭味儿?”
“你尾巴上出的血的味儿……”
我将自己粘了乌黑血迹的手放在鼻子底下闻闻,那一股腥臭味儿熏得我猛往后仰头。
哦,我的高级中之高级的尾巴,为什么你出的血不但颜色乌黑而且气味儿腥臭?尾巴啊我一向引以为荣的尾巴,你使我今天早晨无地自容之后又一次无地自容!你使我头脑中发生了一次自我怀疑之后又发生了一次自我怀疑。难道你要逼我换一条尾巴么?不换?可是我心中嫌恶了你一次之后又开始极端地嫌恶你了!但是如果换掉你,如果另外移植一条尾巴,能消没声儿地不发表告市民书么?广大尾巴市民们,对于我这样一位尾巴精英之中最精英的人物的尾巴,是有起码的知情权的呀!我将如何向他们解释?承认我自己的尾巴在没有经我的美尾师美化之前真面目是腐朽的丑陋的?承认我自己的尾巴所出的血是乌黑的像柏油一样粘乎乎的?甚至承认我因自己的尾巴的真面目而一次又一次无地自容而一次又一次心生嫌恶?我的尾巴它不仅是我的荣耀与骄傲,也还是我们这座尾巴城市的市徽啊!全市有多少种尾巴名牌商品尾巴拳头产品的广告中包装上,都有着由我的尾巴编的如意结标志啊!全市广大的青少年,曾多么崇拜我的尾巴啊!曾授于我“最敬爱的尾巴叔叔”之亲切称号啊!如今还有几人真的崇拜什么信仰什么?由我自己来承认以上种种丑陋的真实对我们这一座城市对我们的下一代那意味着什么不是不言而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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