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种感受使他沮丧极了,心里产生了一种空前的挫败感,甚至连自己以后究竟还能否继续做一名好秘书都缺乏信心了。
他闪在门旁,往室内望了一眼。墙上的钟,分针已经指在三点十二分了。将全体常委都约来了,自己却让大家等了十二分钟还没从办公室出来,这对于那个调到此地来当省委书记的人是从没有过的事啊!
小莫正觉尴尬,忽然听到了脚步声。扭头一看,刘思毅已快步朝这里走过来了。
小莫顿觉获救,立即进入会议室通报。急切之下,他脱口说出的一句话居然是:“刘思毅来了!”
三三两两交谈着的常委们,随声都将目光望向了小莫。
小莫却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多么不得体,在众目睽睽之下竟又说:“事先还说,不管多么重要的电话都不接!”
赵慧芝听了他的牢骚,笑了。
她知道小莫跟了刘思毅十余年了。对小莫她也是很熟悉的。十余年中她与刘思毅间逢年过节的相互问候,有时候是由小莫转达的。
她说:“小莫,可小心有哪位领导将你的牢骚告诉给思毅同志听啊!”
小莫说:“随便!”
他发了两句牢骚,觉得心里痛快多了,似乎也渐渐恢复了点儿怎么说话的自信。
就在这时,刘思毅大步进入会议室了。他双手抱拳,当胸连拱,歉意地大声说:“诸位,让大家久等了,失礼,失礼!”——那样子,与其说是一位省委书记在跟省委常委们说话,倒莫如说更像是一位江湖义士在跟绿林好汉们打招呼。再加上他一反往日着装,没穿西服,没系领带,而是穿了件浅灰色的中式袄,更显得连整个人的气质都与往日不同了。
有人笑了。
赵慧芝笑道:“思毅,小莫刚才可发你的牢骚了啊!”
于是有几位正望着刘思毅的常委一齐将目光转向了赵慧芝。关于她十年前和刘思毅是中央党校高级班同学这一点,她从没对任何一位常委说起过,刘思毅调来以后自己也没说过,因而在常委之中还无人知晓。将目光望向赵慧芝的人都有几分奇怪——在她之前,还没有一位常委特别随意地直呼过刘思毅的名字。毕竟他这一位省委书记才上任三个多月,大家和他的关系并没磨合到那么一种程度。
刘思毅也颇感意外。他没想到赵慧芝会当着全体常委的面叫他“思毅”。那种叫法似乎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非比寻常。
“是吗?我迟到了,害他着急,他有理由发发牢骚嘛!”——刘思毅说着坐下了,觉得气氛还是有点儿不够轻松,又说:“我刘某人是越来越不敢发牢骚了,我的秘书小莫同志是越来越不甘不发牢骚了。所以,我活得是越来越不如我的秘书潇洒了。小莫,同意我的看法吗?”
于是众人又都笑将起来。
小莫在大家的笑声中红着脸不知嘟哝了一句什么,离开会议室,将门从外关上了。
而望着赵慧芝的人,便又将目光集中在刘思毅身上了。
这正是刘思毅所要达到的目的。
他觉得那些望着赵慧芝的人的目光中,显然具有某种研究的意味,他怕赵慧芝被望得不自然起来。十年前他是她的班长的时候,也每每一厢情愿地替她着想多多。
接着他郑重地向大家道歉。他说他是被家中打来的长途电话拖了十几分钟。说夫人也在电话里向他发了一大通牢骚,抱怨女儿不懂事,抱怨他这个当父亲的只顾自己一门心思往上爬,对女儿的人生缺乏责任感,等等,等等……
他从政多年以来,第一次面对着自己的一干同僚煞有介事地说谎。谎话内容是从办公室往会议室走来时迅速编织的。很寻常的谎话内容,没有创意可言,缺乏引人入胜的情节。然而也正因为寻常,听来那么的朴素,那么的可信。是那类使人倍生同情的谎言。
刘思毅说时,常委们频频点头,有人还发出轻微的叹息。
只有一个人没信。
便是赵慧芝。
她看出刘思毅的好心情是竭力装出来的,看出他正被一件不愿面对更不肯接受的事纠缠着。
“刚才说到了牢骚,我想我们今天这个会,权且就叫作牢骚会吧。牢骚会是神仙会的一种。我理解神仙会是无拘无束的意思。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首创的说法,但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发明的形式。古今中外,凡从政的人,没有不开神仙会的。丘吉尔就特别爱开神仙会,在二战那么局面严峻的时期还开过神仙会呢!压力之下的人一年到头没机会发几次牢骚是不行的。鲁迅先生的小说中写到过的,旧历的年底,最像年底。今天就是旧历年底的最后一天了,咱们这些公仆何不聚在一起一块儿发发牢骚呢?家事方面的牢骚,工作方面的牢骚,都可以发发。发牢骚也是一种心理方面的吐故纳新嘛!不善于吐故纳新,何言与时俱进呢!我带个头儿。我这个人的牢骚多着呐。发在平时,秘书听到了影响不好。你们诸位听到了,对我也会产生不良的印象。一总儿发在旧历年底的最后一天,而且发在这么一次神仙会上,我就不怕万一有人向中央打我的小报告了。我有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当面请教于诸位,为什么——从商的人如果由小做大,社会就认为他是一个有远大目标的人;从文的人由小文人成为大文豪,社会就对他敬意有加;从艺的人孜孜以求,社会说他是具有艺术献身精神的人;偏偏对我们这种从政的人,社会的评价始终不那么厚道?如果我们是小官,从前在中国叫我们吏。吏是一种很轻蔑的叫法,古书古戏中吏的形象没几个是可爱的,好的。如果我们是现在这么大的大官,在西方又叫我们政客。也是挺轻蔑的一种叫法。和我们中国古代‘侠客’一词中的‘客’字含意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太热衷于政治这一种工作,那很可能被视为官迷。不叫有政治使命感,很可能被视为有野心。我们求上进,又往往被叫作往上爬。别人这么看我们还罢了,有时还要听自己老婆也这么说。但如果我们几十年如一日始终是个默默无闻人微言轻的小小芝麻官呢,我们的夫人们先就瞧不大起我们了,将认为她们错误地嫁给了一个毫无出息的男人……”
刘思毅说着说着,居然还对墙上“禁止吸烟”的告示牌视而不见似地大模大样地吸起烟来。于是吸烟的几位公仆们,也都掏出烟盒,随之无所顾忌地吞云吐雾。
门外的小莫,并没走开。他要听听刘思毅究竟会说些什么,更主要是想听听刘思毅是如何当着全体常委们的面批评自己的秘书的。他以为刘思毅必提他通知常委们开会时说的那些所谓“错话”无疑。听了良久刘思毅却只字未提,这使他稍微感觉到了世事应有的公平。他站立门外没走,倾听,当然时间对于他来说就慢了,实际上刘思毅只不过作了个五六分钟的开场白。听着刘思毅不但自己谈笑风生,也引得别人一阵阵笑起来,小莫不由得又一阵阵来气。他想这个世上真是太没什么道理可讲的了,怎么你省委书记想讲什么就可以讲什么,想怎么讲就可以怎么讲,我仅仅遵照你的意思说了几句通知开会的话,你就鸡蛋里挑骨头地从中挑出了三句错的来了呢?还分成了一般性的错话、严重的错话、原则性的错话三等!而且还指责你的秘书篡改了你的话!真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他想刘思毅呀刘思毅,要说别人不了解你是一位什么样的官员,我莫秘书还不了解你吗?我跟随了你十余年呀!你以前也不这样啊!怎么一换了个地方当省委书记就开始如此这般地犯矫情难侍候了呢?难道说当官当到一定级别的男人,都必然会像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一样发生“级别更年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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