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
她也将头靠在他心窝那儿了。像他刚才那样,仰视着他,一脸的崇拜。
他话题一转,又谈起了电影。他说他小时候看过一部南斯拉夫的电影,二战题材的。片名是什么,想不起来了。但有一个细节,给他留下很深很深的印象——一名南斯拉夫战士身中数弹,就要死了。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地上抓起了一颗小石子,向德国兵掷去……他说这就是他所佩服的,战士的气概。看人家那最后一搏,搏的何等壮烈!他说,他刚才特别强调的,大商人最后一搏的气概,也是指那么一种相同的气概……
她猛一反身,搂抱住了他。
“但我们其实不必那样,是不是?我们的最后一搏,已经成功了。就像你刚才说的,一切都在预期之中,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每一个步骤都很完美,是不是?……”
他稳操胜券胸有成竹地说:“那当然!那当然!我不过是就气概论气概。我们嘛,从现在起,必将一帆风顺了!宝贝儿,我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你啊!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她什么都不再说。
她默默地将身子挺了挺,于是她一只半个玉球似的乳房,堵压住了他的嘴——她以那样的女人表达感动和感激的方式,向他奉献她的爱意。还有,她的崇拜。
……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劳蛛结网,必有一遗。
王启兆,这一个其貌不扬五短身材车轴汉子式的男人;这一条滋生于时代褶皱中的豸虫,当时怎么也料想不到,几个月后,他的“事业航母”竟会倾覆在除夕之夜。而且,并非是在他所自认为的“主航线”上。
世界上的一切事件,其实都只过是由一些起先的事情造成的……
斯时已经是除夕夜的十一点多了。
在北方,在顺安县城里,某些事情正迅速演变着,汇聚着,渐成大事件……
县公安局的张副队长,驱车直奔局里。
恰恰是刑侦队的正队长在值班,张副科长就简明扼要地将事件讲了一遍……
二男一女三位年轻的同志情况不明;而且对方们有枪支;而且对方们已经开了一枪……
正队长也认为事件非同小可。
当务之急是,前去解救同志,收缴枪支,缉拿持枪之人……
于是由张副科长向领导进一步汇报,请示;而正科长一一紧急通知全体刑警队员速到局里集合、待命……
张副科长与书记的关系比与局长的关系更好一些。
他纯粹是下意识地先往书记家里拨电话。接电话的是书记的夫人,她说书记近来身体不太好,白天头晕,晚上又失眠,总也睡不好。这不,刚一到家里,漱漱口,服了两片安眠药,就躺下了。说局里不是有明确分工的嘛,业务工作归局长领导,党政以及组织工作才归书记管。说如果是业务方面的事,你能不能先向局长汇报啊?……
她说的是实话,书记确实服了两片安眠药就躺下了。
末了她说:“张副科长呀,你们局里同志之间的事,按理我不该多掺言的。但你也不能因为和哪一位领导的关系好,就凡事先找哪一位领导同志汇报是不是?那么样久了,对你和对你们局长,别人们就会渐渐有看法的是不是?……”
张副科长刚说了一句“有紧急的情况要汇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是什么事儿呢,就只得默默地听着书记的夫人先说了,听到后来,只盼着她快放电话了。
“是的,是的,嫂夫人您提醒的很对……那,那我放电话了啊!……”
等不及书记的夫人那头先放电话,他自己这边干脆先把电话放了。
他抹去一脑门的汗,赶紧接着往局长家里拨电话。一拨再拨,怎么也拨不通。局长家里的电话恰恰是局长本人在家里占着呢。他正给县里的十几位领导,在省城里当处长当局长的中学同学大学同学们打电话拜年呢!那一拜起来还有个完?……
张副科长又抹去一脑门的汗,决定不再向谁请示向谁汇报了。他和正科长一商议——事不宜迟,干脆自己们作主了吧!
那会儿已经到了十几名同志了。张副科长匆匆将情况一讲,大家就都炸了!敢打公安局的人!还敢开枪!这是什么年头,还没变天呢!吃了熊心豹胆了?……
既然对方们有枪,并且首先开了枪,那么大家也就有了武装出动的完全正当的理由。于是都带上了枪,有的还穿上了防弹背心;可以说是群情激昂、义愤填膺,众志成城,同仇敌忾。除了张副科长的“切诺基”,又开出一辆警车两辆摩托,朝“红楼”一路鸣笛而去……
那时县城里不少人家,都不看春节联欢晚会了,都等着看一场大事件怎么个了结了。有电话有手机的年代,什么事儿传的快呀。住在“红楼”对面的人,或站在家窗前,或站在阳台上,密切注视着“红楼”前的事态。差不多还都拿着手机,仿佛进行现场报道的记者似的,随时准备将身临其境的情况,当成发生在本县城的重大新闻亲口报道给远在全省全国乃至国外的四面八方的亲朋好友们听……而不少家住别处的人,也不怎么打算错过是目击者的机会,有的就不顾寒冷,干脆走出了家门,三个一堆儿五个一伙的,蹓蹓跶跶的,仿佛在除夕夜散步似的,结了伴儿往“红楼”那边儿走……
在这个旧历的新年的年底的最后一小时,在县城里县城周围一阵阵此起彼伏的鞭炮声中,又加进了凄厉的警笛声。
听来是很荒诞的一首乐章似的……
“红楼”那里,小刘小孙两个,终因寡不敌众,已被制服,并被各自绑在一把椅子上。他们倒也变老实了,不挣扎也不喊叫了,只有等着局里的同志们前来解救他们了。而小魏,却被押到了“红楼”老板的车上。事情闹大了,他的酒劲儿也过去了,一心只想自己能怎么将事情摆平。依他的如意算盘是——用小魏当个讲条件的砝码,公安局的人来了,双方可以进行谈判嘛。饭店损坏了那么多东西,他不要求赔偿了还不行吗?大年三十儿的,公安局那边儿呢,也别太和他们过不去,得放他们一马,不予追究才是。不打不成交,他再请全体公安的同志们在春节期间选个日子,到他的“红楼”来好吃好喝地聚上一餐,化干戈为玉帛,解恨憎结友谊,岂不是双方解决冲突的上策吗?在他看来,刚才那一场暴烈的冲突,跟寻常的一场流氓团伙之间的打架斗殴性质上似乎是差不太多的……
然而他那一个膀壮腰圆的朋友的酒劲儿却还没有过去。非但没过去,反而由于刚才那一场冲突的刺激,变得更加邪乎了。仿佛精神病患者由于刺激而歇斯底里大发作。他仅穿件黑毛衣,裸着颗光头,一手提着那一支双筒的猎枪,一手不停地在空中挥舞,嘴里骂骂咧咧地在“红楼”前的雪地上走来走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雄纠纠气昂昂浑身是胆的架势,单等着要和什么人单挑独斗决一雌雄似的。
52书库推荐浏览: 梁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