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说_梁晓声【完结】(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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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管疑惑多多,糊涂一片,但因自己确实跟县城里那三条人命的死没有任何关系,王启兆的一番话,居然还能说得从容镇定,振振有词的。

  赵慧芝也像刚才似的张了几张嘴。他刚才那样,最终还是问出一句话来了。而她却干张了几张嘴,一时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也问不出来,失语了。

  县城里那三条人命绝非王启兆他雇人杀掉的,也绝非他亲手杀掉的;这一点赵慧芝那还是确信不疑的。此刻她对人的认识能力悄悄告诉她,王启兆根本不是那种敢做出杀人行径的一个。即使他有过那么一种念头,也绝不会有那么一种胆量。正因为几经他的考验,证明了他不是那种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全然不计后果的难操难控之徒,她不是才决定“扶持”于他的么?

  既然顺安县城里那三条人命的死根本不可能与王启兆有什么直接的关系,那么自己刚才的一通当面指诉,不是太近于是强加在他头上的莫须有的罪名了吗?不是很失态吗?

  她也感到有几分羞惭,几分内疚了。

  她那张由于惊慌失措而苍白了脸,渐渐的红了。

  王启兆见她哑口无言,小声问了一句:“我可以坐下了吗?”

  赵慧芝这才稍稍的恢复了一点常态。她转身走到自己的座位那儿坐下去,朝沙发摆了摆她的下巴。

  王启兆在沙发上坐下之后,将自己胖乎乎的双手夹在膝盖之间,垂着目光,字斟句酌地说:“赵副书记,我来,也是要向你当面汇报一些突然情况的。可以说,也是属于一桩恶性的突然事件。今天早晨,也有许多人闯入度假村去进行破坏,乱砸乱毁,还要把咱们那尊金鼎用大绳拽倒……”

  赵慧芝一皱双眉打断道:“你用词考虑点儿,什么‘咱们’那尊金鼎不金鼎的!”

  王启兆的话就嘎然而止了。

  他抬起头,转脸看赵慧芝;而她也正瞪视着他。二人的目光,互相较量了几秒钟,还是王启兆首先妥协了。他不再看着赵慧芝了,缓缓将脸再一转,接着又低下头去,目光又瞧着自己的膝盖了。

  他并没有对赵慧芝因而解释什么,很快回到自己的思路上继续说下去:“刚才你告诉我,顺安县城里死了三个人,还有一名女警。而我刚才也告诉你了,我和那三个人的死毫无关系。直到你刚才告诉我的时候,我才知道那件事儿。我想,情况会不会是这样?——是县公司安的人不知为什么与民众发生冲突了,闯下祸了,要不人们砸公安局干什么呢?而县委处理事件的方式方法又不够及时,不够得当,对县公安局有偏袒,致使事态扩大了,矛盾激化了。要不人们占据县委干什么呀?这年头,心里憋着一股窝囊气的老百姓多着呢,有时候沾火就着。何况,也不排除有居心叵测的人扇风点火的可能。结果呢,不论是县城里的,还是周边农村的,心里有这股火那股气的老百姓,可一下子逮着了一个什么理由,于是就群起闹事,心想法不责众,所以胡作非为,集体发泄。而度假村,就成了无辜的遭殃之地。老百姓一旦变成暴民,破坏一旦带来了痛快,可不哪儿好哪儿高级就蜂涌到哪儿去进行破坏呗……”

  王启兆第二次抬起头,第二次将脸转向赵慧芝;而赵慧芝却正低着头,用她叉开着五指的手撑着她的额。

  王启兆说时,她一直在认真听。自己既已惊慌失措,丧失分析和判断的能力了,她倒很希望听听另一个的看法了。不管对方是王启兆或不是王启兆。

  她觉得他的看法也是能够自圆其说的。

  王启兆见她那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不得不试探地问:“你认为我的分析也多少有点儿道理吗?”

  这时倏的他,内心里充满了对赵慧宽阔这一位身为省委常务副书记的女人的鄙视。他是依据从她口中获得到的情况来作出自己的分析和判断的。而一经形成结论,他便对自己推导出的那一结论深信不疑起来。于是此前缠绕心头的不安的预感,种种疑惑和糊涂全都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了似的。

  金鼎度假村不幸成了无辜的遭殃之地——这看法使他的心理开始平定了。

  事后谁们将来承担度假村的损失呢?——他竟开始想这样的一个问题了。

  赵慧芝将手从额上放下,与另一只手交叉握在一起,扭头望着窗台上的腊梅和水仙,祈祷似的说:“但愿是你说的那样吧!”

  她仿佛不再打算看王启兆一眼了,仿佛希望他赶快从自己面前消失。

  王启兆心里又恼火起来。

  然而他不动声色,语调平静又缓慢地说:“您看,我和您,再加上胡副市长,还有郑岚,我们四个人,是不是应该聚在一起,共同的,进一步分析分析情况,防患于未然?总不能都像没事儿人似的,任凭破坏的行为在度假村里继续下去吧?……”

  不料赵慧芝的脸猛朝他一转,瞪着他冷言冷语地说:“郑岚算老几?度假村的一切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王启兆一愣,随即讪笑道:“她虽然年轻,却是个明白人,思考能力挺缜密的。而且,经得起事,是我们信任的人……”

  赵慧芝却不胜其烦地说:“得啦得啦,你给我立刻打住好不好?第一,她仅仅是你信任的人!以后你在我面少提她。非提她不可的时候,更别‘我们’、‘我们’的!第二,我喜欢的恰恰是糊涂人,我讨厌那些个所谓明白人!许多事情,不是坏在糊涂人身上,而恰恰是坏在明白人身上!所以我警告你,有些事,你少让她知道!更要少让她掺和进来!……”

  “明白,明白,我只不过以为,多一个多一种思路……”

  王启兆喏喏连声。

  他第一次遭到她如此这般不留情面的训斥。

  他刚才说郑岚“经得起事”时,将那四个字说出了格外强调的意味。弦外有音,其实也等于在说——“您赵副书记也经得起点事儿好不好?”

  而赵慧芝头脑虽然有点儿乱了,大失方寸;耳朵却依然如故地敏感,听出了王启兆的话弦外有音。所以她也一下子恼火起来了。所以她当即予以训斥。绝不允许王启兆在自己面前有放肆的表现,这是他们之间的原则。她自己单方面确立的原则。即使现在这么一种面临考验的情况之下,她也还是要本能地维护那一套原则。

  王启兆却“喷儿”地笑了。

  赵慧芝生气地问:“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王启兆是在笑他自忆。她既然已经声明了她讨厌明白人,而自己却一迭声地说“明白”、“明白”,使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很蠢,却又实在是蠢得可爱。同时,内心里对赵慧芝的鄙视一下子又增加了许多。想到郑岚对她的印象那么好,她对郑岚的态度也增伪装得那么亲善,他不禁的替郑岚倍觉悲哀,也将赵慧芝这一个和自己一条绳拴两端的女人的虚伪又看深了一层。

  面对赵慧芝的质问,他正不知该如何回答为好,电话突然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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