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孙扭头看张副队长,张副队长冷着脸没言语。
张副队长忽然很想喝个痛快,借以忘掉刚才那一场奇耻大辱。而且,最好是有人陪着喝。否则一醉方休也还是个不痛快。是的,对于他,刚才之事的确是一场奇耻大辱。在县城,他也是个一跺脚许多人腿软肝颤的人物啊!他何曾被那么一点儿面子都不给留地对待过呢?
小孙看出他是不反对的,遂将车开向了“红楼”。
所谓“红楼”,是县城里档次最高的一家饭店。因门面、门楼、几根柱子乃至门两旁的一对大石狮子全都漆成了红色的而得其名。县里的头头脑脑无论设公宴还是私宴,往往首选“红楼”。
因为是除夕夜,“红楼”热闹异常,一层的大厅桌桌围客。小魏一心做东,故抢先走在前边;小刘小孙两个居中;张副队长在外边吸着一支烟,叼着随入。
服务小姐见快十点了,忽有四位公安现身,又见他们的脸色都不大好,不知他们是来吃饭的,还是来干什么的,一个个竟不敢趋前了。
食客中也有不少人发现了他们,便都将猜测的目光投过去。后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皆投向他们了。
大厅里霎时一片肃静。连两个跑来跑去的孩子,也小耗子似地溜回大人们的桌边,怯怯地望着他们。
在除夕之夜,四名身着警服的公安来到这里,使这里的气氛为之一变。
小魏环视一遭,看出大厅里没有什么县城里的人物,尽是些举家来吃团圆饭的,心情放松了。她和望着他们的人一样,一步迈进来,也很意外。都快十点了,想不到这里依然客满。但由于是自己提议到这里来的,已经进了门,就不好再往外退了。局里有一条纪律,那就是下了班以后,不得再着警服出现在任何消费场所。刚才她忘了这条纪律了。小刘他们三个,显然也忘了。现在她又想到了这一条纪律,意识到自己和他们都已违纪了。看来小刘和小孙两个,却仍没意识到。至于张副队长,他嘛,老公安了,纪律不纪律的,平常总是不太往心里记的。即使违纪了,往往也容易随便找条理由自我辩解过去。但小魏不同的。她是名新党员,还是践行“三个代表”的优秀分子,不敢明知故犯……
她正犹犹豫豫的拿不定主意,小刘开口了。
他替她问一名服务员小姐楼上还有没有包间了。
那小姐摇头说包间里也都有客人了,几天前就订出去了。其中两间,还是老板在设宴招待自己的客人……于是小魏、小刘、小孙三个,你看我,我看他,之后一齐无奈地看张副队长;而张副队长,那会儿却正背对着他们,在看门旁一排大鱼缸里的观赏鱼……
小孙只得又对那小姐说:“快去告诉你们老板,让他怎么也得给我们临时腾出一个包间来。这么晚了,我们不想再到别的地方去了……”
那小姐不敢怠慢,转身急急地去了。
这世上之事,有时仿佛是有定数的。某人或某些人,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注定了要摊上什么事儿的话,那事儿仿佛就会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必然发生。仿佛它踡伏在那个日子里,专等着人去遭遇它,并挑起它对人的突袭。仿佛人怎么躲都是躲不开的。有时那个日子再过几个小时眼看就要过去了,而那事儿还是会在那个日子的最后一小时甚至最后十分钟几分钟里发生,一下子使人成为它爪下的猎物……
如果“红楼”的老板听了服务员小姐的汇报,并不太重视,那么四名县城里的公安干警也就只有离去了,那么接下来的一连串事件也就不会发生了。
然而在这个除夕之夜,“红楼”的老板情绪特好。他和他的朋友们早已吃饱喝足,餐桌也换了台布,两个包间里两伙男女都在打麻将。
他听了小姐的汇报,寻思一下,就跟他的朋友们商量。他说哥们儿,有四名公安忽然光临了。大伙儿能不能包涵我一下,咱们将两桌麻将并到一个包间里来,为人家腾出一个包间,啊?这么晚了,咱别让人家高兴而来,扫兴而去啊!……
他的朋友们就都通情达理地说:行啊,怎么不行?公安那都是咱们以后不定什么时候求得着的人。大年三十儿的,“红楼”应该给人家留个好印象……
于是两伙打麻将的人就并到一个包间里去了……
“红楼”老板还吩咐小姐,将腾出来的房间的窗子敞一会儿,免得烟味酒味的,让人家四名公安嫌恶。
六七分钟以后,小姐匆匆奔下一层,礼貌地说腾出了一个包间,恭请县城里的四名公安上楼去……
六七分钟,小姐觉得,难题已经解决得够快了。可设身处地,替四名公安想一想,那可是挺长挺长的一段时间了。在这个县城里,他们何曾因为想要吃顿夜宵,扎堆儿站在什么饭店的门内等过六七分钟之久呢?等的过程中,反倒是张副队长显得特别有耐心了。他想他千万不能没有耐心啊,更不能说算了吧走吧之类的话啊!他若那么一说,小魏心里不是更加别扭了吗?他这一位公安局的副队长在度假村门前大丢面子,那还不是由于小魏的一个念头所致么?小魏心里别扭,小刘是她对象,心里能不别扭么?小魏小刘两个都心里别扭,小孙也高兴不起来呀。本来,大年三十儿的,四个人都受到了奖励,都很高兴的嘛。作为四人中年龄最长的一个,他认为自己有责任使三个年轻的同志重新高兴起来。
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良好的愿望。
然而正是这一个良好的愿望,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牵着他们四个公安,更加接近踡伏着的那一个恶性事件了。他们都没有预感到,正有什么恶性的事件在伺机侵袭他们。尽管他们是公安人员,预感的本能是很强的。
四人都觉得等了很久,也就一个谢字也没说,跟随服务员小姐上楼去了。
为他们腾出的包间,敞了会儿窗子,烟味酒味倒是散尽了,但也放入了外边的冷空气,不温暖了。
小魏说:“这包间怎么这么冷啊?”
小姐就恭敬地解释,为了换换空气,敞了会儿窗子。
小刘说:“那你快开空调嘛!”
小姐说:“是开着的呀!”——仔细一看,又不是开着的了。拿起遥控器按来按去,还是启动不了。
已然坐下了,一直表现得很有耐心的张副队长,有点儿失去耐心了。
他说:“小姐,你现在听我的指示——第一,赶快上菜。我们也不自己点了。只管拣你们的特色菜和家常菜,上那么几道就行。第二,来条‘中华’,要那种软包装的。第三,来一瓶‘水井坊’,但可不许用瓶假的来糊弄我们。第四,通知你们的人,立刻把空调搞好。这么冷的包间,不开空调怎么行?……”
小姐诺诺连声,转身便去落实。
张副队长又说:“‘中华’烟我掏钱。‘水井坊’小孙你掏钱。小刘,你和小魏两个一块儿来结菜单!咱们不能让小魏一个人破费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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