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_杨绛【完结】(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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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先生至少还能虚心学习。”妮娜说:“你愿意到他们小组里去吗?可是你们那边也少不了你呀。”姜敏冷笑一声:“让咱们”那位贵友“发挥同等学历吧!”妮娜把眼睛闭了一闭,厚貌深情地埋怨说:“姜敏,你当初不该退让,该自己抓重点。”“可是重点还在我的手里呀!我说了,布朗悌的作品不多,英国十九世纪的时代背景等等都归我抓吧。那都是纲领性的。她只管狄更斯几部小说的分析研究,得等我先定下调子,她才能照着分析研究呀!我不动手,瞧她怎么办!我现在加班学俄语呢!脱产学俄语呢!”她看着妮娜会心地笑了。

  “妮娜同志,你可得支持我!咱们说定了,你做我的导师,啊?”她半撒娇半开玩笑地伸出手掌,要妮娜和她拍掌成交。妮娜像对付小孩子似的在她掌心轻轻拍了一下。姜敏不敢多占妮娜的时间,笑着起身走了。她还忙着要到余先生家去分发俄语速成教材呢。善保已有两天没见面了。

  她没进余家的门,就听到里面一阵阵笑声。走近去,她听出善保和余楠笑着抢背俄语生字,中间还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原来是余照在教他们基础俄语。

  余照是单眼皮,鼻子有点儿塌,嘴唇略嫌厚,笑起来有两个大酒涡,都像她的妈。体格该算健美,身材很俏,大约余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细溜的。她有一副自信而任性的神态。姜敏见过余照。姜敏一进门,余照就说:“嘿!班长来了!我们正在说你呢!”“说我什么来着?”姜敏不好意思。

  “说你要气死了!”姜敏听着真有点气,可是她只媚笑着问:“为什么要气死呀?”“我新收了两名徒弟。大徒弟名叫爸爸,二徒弟名叫陈哥儿。他们不当你的兵了!当我的徒弟了!”她又像开玩笑,又像挑衅。

  余楠忙解释:“我们觉得欲速则不达,速成则不成,还得着着实实,一步步慢着走。”善保说:“速成俄语太枯燥,学了就忘,不如基础俄语好学,也不忘记。”姜敏强笑说:“好呀,我就做个三徒弟吧!”余照一点不客气说:“你不行!你太棒,我教不了。我是现买现卖的。”余楠帮着女儿说:“我们是跟不上,只好蹲班。你和我们一起学没意思,太冤枉了。你该赶在头里,加快学。等你速成班毕业,可以回过头来教我们。”善保的话更气人。他说:“我们跟不上你,又得紧张。”恰好孙妈端着一盘三碗汤团进来,姜敏看清楚是三碗。余照的大嗓门儿,难道余太太没听见?这不是逐客吗!

  她忙说:“那么,你们不用教材了,我就不打搅了。”她忙忙辞出,忍着气,忍着泪,慢慢地回办公室。

  第七章施妮娜在图书资料室的小办公室里和姜敏谈姚家那批书的时候,罗厚正在组办公室和姚宓谈同一件事。运书是前天的事。那天罗厚亲自押送那批书到图书馆,然后还得照着书单对负责接收的人一一点交,傍晚才把书单和收据连同两把钥匙送交姚太太。昨天他又到那边图书馆去了结些手续,今天再要回家去央求他舅舅,事情还没完。

  他告诉姚宓:“我巧施闪电词,吓倒老河马,倒是顶痛快的。可是替你们捐献,却献得我一肚子气。那批书偷偷儿从那间屋逃走,可以按我的闪电计。要把书送进那个了不起的图书馆,却不能随着我了。献给国家!我问你,怎么献?国家比上帝更不知在哪儿呢!”姚宓说:“你的意思我也懂,可是你连语法部不通了。”“反正你懂就完了。我问你,你昨天把空屋交给社里了吗?”“交了。妈妈说的,事情是你舅舅和马任之同志接洽的,社里不会知道,叫我去通知了他们,把空屋交出去。”“老河马见了你,怎么样?”“她没在。”“等她知道,准唬得一愣一愣!”罗厚说到施妮娜,又得劲了。

  “妈妈说你作弊了,不是半天搬完的,你们星期天偷偷儿进去干了一整天的活儿呢!”罗厚说:“那是准备工作呀,不算的。搬运正好半天。第一批,是书。一箱箱也不太大,也不太小,顺序搬上卡车,鸦雀无声!是我押着走的。第二批,书架子。不过是些木头的书架子,好搬;当场点交了拉走了。那是二路指挥办的。第三批是你的东西,书橱大些,可是空的,才两只,书又不多,你的书房是老郝带人收拾的,都交给他了。他是殿后。”姚宓笑说:“老郝说你们纪律严着呢,打嚏都不准。”罗厚也笑了:“你调出了图书室,那间屋子大概没收拾过吧?积了些土。我们刚进去,大家都打嚏,幸亏那天这边图书室没人。”“打嚏怎么能忍住不打呢?”罗厚说:“谁叫你忍啊!打开窗子,扫去尘土,当然就不打了。我们约定不许出声的。老郝告诉我,他临走把连在门上的木板照旧掩上了,好像没人进去过一样。”姚宓说:“我不懂,你收据都拿来了,还有什么手续呢?”罗厚叹了一口气说:“我昨天把那边的感谢信交给伯母了,那只是一份正式收据。我还瞒着些事情没敢说。舅舅和马任之当初讲好的是把书专藏在一间屋里,不打散,成立一间纪念室,就叫姚宓遗书或藏书室,还挂上一张像。可是点收的人说没这个规矩,也办不到。我另找人谈,他以为我是讨价还价——姚宓,你知道,他们不了解为什么不要钱。我看了那几个人的嘴脸不舒服。献给国家,为的是献。可是接收的人,我觉得和老河马夫妻没多大分别。我心里不踏实,好像没献上。”姚宓沉默了一会儿说:“纪念馆什么的就不用了,你也别再争。反正不要他们的钱就完了,随他们怎么想吧。”“主要是,他们不懂为什么不要钱。姚宓,这话可别告诉伯母,等我舅舅再去找他们的头儿谈谈。我总觉得我没把事情办好。——你那间小书房,我也去看了。老郝没照我说的那样布置,可是他说照我的安排放不下。你等天暖了再去整理,纸箱出空了可以叠扁,交给沈妈收着……”他还没说完,很机警地忽然不说了,站起身要走。

  原来是姜敏来了。她也不理人,嘴脸很不好看。罗厚也不理她,一溜烟地跑了。姜敏沉着脸说:“你们谈什么机密吗?”姚宓陪笑说:“他得到朱先生家去当徒弟呀。”姜敏没精打采地坐下,拿出俄语速成教材,大声念生字,旁若无人。生硬的俄语生字,像倾倒一车车砖头石块。姚宓暗想,她要是天天这样,可受不了。她以为善保不来,姜敏也不念了呢。他们两人一起念,轻声笑话,还安静些,姜敏念了一会儿,放下教材,换了一副脸问姚宓:“听说你们家的书高价出卖了,是不是罗厚给你们跑腿的?”姚宓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问:“谁说的?”这回是姜敏赔笑了:“好像听说呀。”“谁听见的?听见谁说了?”姚宓还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姚宓这副神态,姜敏有点怕。她站起身说:“我不过问问呀!不能问吗?”她不等回答就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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