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丽琳笑着举手,请主席让她插句话。她替彦成说:“所以关键是要有正确的思想,要用马列主义为指针,统一思想,统一行动。”余楠不示弱,忙也插话说,他们的重要任务是加紧学习马列主义。
施妮娜为了抽烟方便,带着江滔滔坐在长桌侧面。她这时忍耐不住,把她那双似嗔非嗔的眼睛闭了一闭,用低沉哑涩的声音,语重心长他说:“首先是把屁股挪过来。”余楠正坐在她近旁。他瞪着她的这部分,肥鼓鼓地裹在西装裤子里稳稳地坐着。他竟不敢当众重复她用的名词,只好顿口无言。壮丽娜却不知轻重笑说:“我们万里迢迢赶回祖国,我们是整个人都投入了。”她忘了自己是一脑袋的资产阶级思想,浑身散发着资产阶级的气息呢。她的话引起会场上一段语言空白,接着是乱哄哄许多议论。傅今立刻掌握了会场,请许先生继续谈。
许彦成如梦初醒,惊跳一下,口吃都停止了。只傻乎乎他说:“忘了——哦,没有了,完了。”接着尽:“我同意大家的话。”大家又都笑了。
姚宓认真地想了一起,走笔如飞连写了好多行。许彦成不知记录了什么,只看着她发怔。
经过这段插曲,会场活跃起来,很多人都围绕着刚才的论点阐发一句两句。丁宝桂坐在角落里,本来打定主意不说话的,这时也参加了“大合唱”。
傅今总结了这个会。他要求各研究员本着首长讲话的精神,拟定自己的工作计划,并把自己前一段的工作写出小结。
壮丽琳随着散会的群众挤出会议室,站在门口等待许彦成,只见他还没出来,正在翻看姚宓的记录;看完后,他很有意思地一笑。把本子还给姚宓。姚宓背门而立,丽琳看不见她的脸,只看见彦成微笑和姚宓点点头,才随着人流走向门口。
他们俩同回宿舍。丽琳装作不在意,随口问:“记录上把你的话都记上了吗?”“都记上了。”丽琳冷眼看着他说:“你好像很满意。”彦成认真地:“难为她,记得好极了。”他想着姚宓的记录,的确很满意,并没注意到丽琳的脸色和她的沉默。
丽琳看看左右没有旁人,才叹口气说:“说笑也该看看什么场合。范凡同志坐在一边听着呢,你就为了逗人笑,装起小丑来了。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话结结巴巴的呀?”彦成委屈说:“我要是逗人笑,早不结巴了。小时候我妈妈打我,我就结巴。后来对老师也结巴。我伯父费了不少心思,我自己也下了好大功夫才纠正过来的。我又不是假装。他们笑我,我也没办法呀。”丽琳也委屈说:“我拉你一把,帮你接上一句,你却当众给我没脸:”忘了!没有了!完了!“”。
“是完了呀。我开头说同心协力的重要。接下说,要促使全体人民同心协力,首先要彼此了解,相互同情,团结一致,不能为个人或个体的私利忘了全体的福利;因为一有私心,就看不清是非,分不出好夕,造成有史以来人类的互相残害——当然,这话也只是空话,可是,活没有错呀。”丽琳睁大了一双美目,诧异说:“这套话,我怎么没听见呀?”“我声音小了些,也谈得有点乱——可是你又不在听,你在看人。”“我看人?”丽琳不怒而笑了。“倒说我看人!不知谁只顾看人,连话也不会说了。”他们已到了家门口。两人都住嘴,免得女佣看见了以为他们吵架。
第六章许彦成和杜丽琳结婚五年了。他们同在国外留学,一个在美国,一个却在英国,直到这番回国,才第一次成立家庭,这也许是偶然,也许并非偶然。据说,朋友的交情往往建立在相互误解的基础上。恋爱大概也是如此。
壮丽琳家在天津,是大资本家的小姐。她中学毕业后没考上天津的大学,爱面子,补习一年后再次投考,就撇开天津而考进了上海的一个教会大学。她身材高而俏,面貌秀丽,又善于修饰,长于交际,同学送了她一个“标准美人”的称号。据说追求她的人多于窟门弟子七十二。
许彦成家也在天津。他是遗腹子,寡母孤儿由伯父赡养;伯父是在天律开业的西医。彦成的寡母是了不起的人物——至少在她自己心目中是如此。因为她是一位举人老爷的小姐,而她听说,守节的寡妇抵得大半个举人。举人当然了个起,该享特权。她父母在世的时候,她是“最小偏怜女”。父母去世后哥嫂把她嫁了个短寿的姑爷,对得起父母和妹妹吗?他们凡事都让她三分,也是应该呀。至于许家,更不用说了。新郎是“寒金冷水”的命,“伤妻克子”,害得新娘子没做妈妈先成了寡妇,许家人凡事当然更让她七分。唯一不纵容她的是自己的不孝之子彦成,一两岁的娃娃时期就忤逆。妈妈要他吃甜的,他偏要吃咸的。甜藕粉糊喂到嘴里,他还不肯咽下去,“噗噗”地喷了妈妈一脸,气得妈妈一巴掌把他从凳上打得滚落在地,还放声大哭。伯母把他拣了去,他竟忘本不要妈妈,专和伯母好。他上小学的时候,放学回家只往伯母屋里跑。做妈妈的说:儿子是她生的,大房有大房的儿子,不该抢她的儿子。彦成上中学,伯父干脆让寄宿在校,省些口舌。他妈妈寂寞,不知哪里去买了个小丫头来陪伴并侍候自己。彦成中学毕业,小丫头已十六八岁,长得也还不错。彦成的妈妈想叫儿子收了房,好让丫头死心塌地,更要紧的是乘早给她生下个孙子。彦成干脆不回家。他要到大后方去读大学。他妈妈当然死也不放,她认为大后方就是战场。伯父伯母说好说歹,讲定折中办法,让彦成到上海投考大学。他考进了一个有名的教会大学,和杜丽琳恰在一校,并且同在外文系。
杜丽琳比许彦成大一岁而低一班。她是个很要好的学生,十分用功而成绩只在中上之间,一心倾慕有学问的博士。她又像一般教会中学毕业的女学生,能阅读西洋小说,爱慕西洋小说里的男主人公:身材高,肤色深,面貌俊秀,举止潇洒。许彦成虽然不是博士,他学习成绩出人头地,杜丽琳认为他是博士的料。他虽然衣着不修边幅,在杜丽琳眼里,他很像西洋小说里的主人公。
许彦成有时也注目看看这位“标准美人”,觉得她只是画报上的封面女郎,对她并没有多大兴趣。他中学时期,周末怕回家,宁愿在图书室翻书,因而发掘到中外古典文学的宝藏,只可惜书不多。上了大学,图书馆里可读的书可丰富了,够他仔细阅读和浏览欣赏的。他性情开朗,脾气随和,朋友很多,可是没有亲密的朋友,也不交女朋友。这也许因为他有书可读,而且一心追寻着他认为更有意义的东西。
大学三年有一门必修课,那是一个美国哲学家讲授的伦理学。老师十分严厉,给的分数非常紧,学生都怕他。学期终了的大考,大家看作难关,因为不及格就不能毕业。可是许彦成大考前在图书馆看书,竟把考试忘了。等他记起,赶到考场,考试的时间已过了一关。老师生气,不让他考。彦成笑嘻嘻他说,他正在看一本书,思索一个伦理问题,想到牛角尖里去了。他一面说,一面自己动手从老师手里抽了一份考题,擅自到教桌上取了一份考卷,从容坐下,不停笔地写答题。他的笑容软化了老师的严厉。他交卷也不太晚。老师好奇地当场就看了他的考卷。比他后交卷的人告诉他魌:“老头子对你的考卷好像很满意。”果然,那位老师不久就找彦成谈话,说他正在写一本有关中国伦理的书,要彦成做他的助手。约定一年后带他同到美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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