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
她猛站住,倏地一转身——象牙也似的一矛巨角,正对着她的心口窝……
那头庞大的老白牛!
她以前从未感到它的角是那么可怕的杀人利器,也从未注意到它的角端是那么尖那么锐。尖得锐得可以锯下来当成纳鞋底儿的好使锥子!
幸亏它也同时站住了。
“妈呀!……”
她尖叫一声,扭身便跑……
热闹的场地那儿仍然很热闹,除了一个男孩儿,没有谁听到她那一声尖叫。
男孩儿问身旁的一个女孩:“我听到有人尖叫,你听到了吗?”
女孩儿应付地摇摇头。那模样不但表示没听到,还表示一层反问的意思——这么热闹的时候你还能游走神思儿听到有人尖叫吗?
女孩儿抬头见母亲在笑,急忙也笑——翟村的些个男人们,将两颗牛头插在木棍上,分两队,耍龙般耍得起劲儿……
一种热闹接替另一种热闹的过程,乃是人的游戏心理跨向亢奋的阶梯。
此后,或清晨,或中午,或黄昏,或深夜,或村头,或村尾,或林中,或河旁,或山墙前,或粮囤后,翟村的一处处地方,变成了屠牛的屠场。刀光血气,衬以日月星云。倩女哀牛,牵动风雨雷电。屠之手段,变化多端,险象环生,悬想跌宕。或以重锤击脑,或以长钎穿肛,或以薄刃剖肚,或以利斧劈胸,或先折其角而后断其蹄,或先剔其目而后削其耳……直怖得憨牛犹如怯鼠,直屠得鸡逃狗蹿鹅飞罢!……
翟村的女人们呵,不再和丈夫怄气,不再唬喝孩子,不再串门儿,不再播飞短流长,都没比地勤快起来,每日利落马索地做完家务,便相约着,拽扯上孩子们,这地场那地场占居了好位置专看倩女屠牛……
她们竟至于爱看得都很上瘾了。对实际屠牛的并非倩女而是替身这一点,也都认同了,不再计较,不再批评,不再流露不满足不满意的情绪了……
翟村的男人们呵,从来没有如此之积极地参与过某一件事。他们已不仅仅是为了博得女人们的欢心而参与。更是因听命于某一种意识而参与。那一种意识仿佛具有不可抗拒之魔力,如一个神明的声音,反反复复地在他们耳畔命令说:不可停止!不可停止!不可停止!……
于是他们仿佛趴在一堆火前的他们的原始祖先,吹、吹、吹……惟恐火会熄灭。
翟村的牛,一头接一头死于非命。
牛头吊在一些人家的院子外——那好比是单据。他们将凭牛头领取钱款。一些人家的小墙,用钉子钉着抻得平平板板的牛皮。许多人家都腾出坛坛罐罐,腌制牛肉,该看倩女屠牛的时候就看。没的可看的时候就腌制牛肉。一边腌制牛肉,一边盼着看下一次更精彩的屠牛的场面。
翟村的男人和女人们,都认为所参与的这一件事情,是占大便宜的事情。可不是吗?牛价高,很高。整条牛实际上又全归自己。还有刺激的热闹白看。并且哪,不劳自己动手屠杀。
翟村的狗们也解了馋。牛骨、牛蹄、人不屑于吃的某些牛的器官,便成了狗们的佳肴。那些日子里,狗们气儿吹的似的,眼见着好像就肥胖了起来。狗们因争吃新鲜淋漓的血腥,一只只的都有些红了眼了……
那几天,翟玉兴最争先、最执著的一桩事,就是毛遂自荐,去到草甸子,牵一头牛至指定的场地,供倩女们屠之。这并不是一桩很出风头的事,其实没人打算和他争,他不过深怕别人和他争,每次都摩拳擦掌,奋勇夺标。但毕竟因为没人和他争,那奋勇不免有些作秀和可笑。他却相当的认真于此,一再地问详细——牵一头什么颜色的?公的还是母的?壮点儿的还是弱点儿的?傻笨呆钝的还是机灵狡猾的?驯良的还是易怒的?……
亏得他尽责,所选献死之牛,倩女们皆大满意。翟村的热忱不泯的欢男乐女,亦每每夸奖他的眼力。这一义务,便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专利。
“玉兴哎!玉兴!……
“翟老三,牵牛去呀!”
人们喊叫他的时候,就是一场血腥的游戏即将开始之时。
“嚷什么嚷什么?这用得着你们操心吗?牛不是在那儿吗?眼睛长脚后跟啦?”
他得意地讥笑人们。
“好!就是它啦!……
倩女走过去拍一下他的肩,或握一下他的手,对他的一切感谢,尽在不言中……
他自己,则从他所包揽的义务中,体验到一种别人无法体验到的愉悦。一种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仿佛在正渴而又不十分太渴的情况下从容不迫地缓吮慢饮一杯兑了蜂蜜的凉开水似的愉悦。在他,那简直是其妙不可言传的一种愉悦。
牛们剩的愈少,便愈聚群了。
他每次去到草甸子,都将牛们逐个审视一通。好像一位将军检阅士兵,并要从中提拔起一位上校。
他望着它们的那一种目光,无比的亲昵,无限的温柔,无可置疑的怜悯。显示出内心里无上的崇高博爱。那堪称是一种慈父般的目光。他从不曾以那么一种目光望过他的老婆或女儿。虽然是伪装的,他对她们也是根本伪装不成功的。
这一种目光,比鞭子和吆喝,更能使翟村的牛们在他面前变得乖乖的。
“唔,畜生,这番该轮到你NB034……”
相中了哪一头,他内心里便潜怀着极大的幸灾乐祸,走到哪一头牛跟前,拍拍牛颈子,抚摸抚摸牛身背,甚至,亲亲牛额,嘴上絮絮地娓娓地说:“牛哇,听话。跟我走。啊?要乖乖地跟我走!啊?唉,唉,你们呵,可怜的些个牛!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是些好牛呀……”
于是那头牛,在他的感召之下,就淌下牛眼泪来……
于是他便轻而易举地将那一头相中了去献死的牛牵走……
每次,他还不忘拍拍别的牛的颈子。抚摸抚摸别的牛的身背。亲亲别的牛的额。絮絮地娓娓地对别的牛说:“别嫉妒它,啊?明儿我还会来的。明儿我来就牵走你。后儿牵走你……哪个乖,我先牵走哪个。都要有耐心……”
于是别的牛,就哞哞叫,仿佛领悟了他的话。
他并不牵着注定要献死的牛径直朝村里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走出草甸,走出别的牛们的视野,再拐向村里……
别的牛们,每次都噙着牛眼泪,目送他和它们的一头伙伴,直至不见……
“我,是我,翟玉兴,而不是别的谁,这正就牵你去死!你他娘的去死,不是老子去死。你死的时候哪,老子看着。还有那么多的人看着。那么多的人看着,你也死得其所了。你还浑然不知哪,嘻……你还淌你的牛眼泪哪,嘻……你还感激我哪,以为我是要把你牵到一个安全的去处,巴望着能逃过你的劫数是不是?你做梦吧。劫数难逃哇,我们人是信这一点的,你不懂,也就谈不上什么信不信的,是不是?你啊你啊,你上了我的大当啦,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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