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清冽的水银灯光,将素的影子轮廓分明地印在地面上,忽而抻长在她前边,忽而扯短在她后边。校园里那一盏盏路灯,似乎对这勤奋的女学子柔情似水,恐她夜归独行,心里害怕,暗嘱了她的影子,要一直伴送她回到住处。
素在离大学三站路的地方,每月三百元租了一间平房。她走着走着,脚步慢了,站住了,一手捂腹蹲下了。于是她的影子也缩作一团,守着她。她站起再走时,脚步更慢了。走到校门口,又蹲下了。小门卫问她怎么了?她未吭声。校工从传达室出来了,也问她怎么了?她这才缓缓站起,苦笑道:“大叔,我胃疼。”老校工已认出她了,将她扶进传达室,怜悯地说:“我这儿也没治胃疼的药啊。姑娘,你进里间,床上躺会儿吧?”
她说:“大叔,给我杯热水喝就行了。”
老校工便倒了杯热水端给她。素接杯在手,喝一口,将杯紧贴胸前一会儿。脸上的痛苦之状渐敛。
老校工说:“姑娘,你哪个系的啊?”
素就回答她是哲学系的,已经毕业了,正为明年考研努力。
老校工则嘟哝:“哲学,哲学,不就是你不讲我倒明白,你越讲我越糊涂的那门子学问吗?这都商业时代了,还哲的什么学啊!”
素苦笑。
老校工又说:“姑娘,听我一句劝,考研重要,身体也重要啊。”
素感激地回答:“大叔,谢谢!我一定记住。”
素喝完那杯开水,觉胃疼稍轻,便离开了传达室。她慢慢地走着走着,腰间BP机猝响。一看,是该回的电话。可前后左右望了望,哪儿哪儿都没有公用电话。有心返回大学传达室去借用一下电话,却已走出一半路了,实在不想返回去了。可自己租住的平房里也没电话啊。管他呢,她决定不予理睬。尽管因自己的决定而感到不妥,不安。她甚至想几步就回到住处,服几片胃药,扑倒床上便睡。BP机又响两次之后,她索性将它关了……
走到平房前,却见窗帘没拉严,从屋里泄出一条灯光来。她以为自己出门时忘了关灯。掏钥匙开门时,手往门上一撑,门开了。心中这一惊非同小可,全身的汗毛皆乍竖起来,紧张地伫立门口,不知该如何是好。
屋内传出了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你进来呀,我。”
素是很熟悉那个声音的,心跳遂平。然而顿起一种大的反感。
她进了屋,一脸的不高兴,冷问:“你怎么会在我这儿?”
四十多岁的男人,仰躺在她床上吸烟,鞋也不脱,脚担在床栏上。满屋的烟味,混杂着酒气。她不得不转身将门开了。
男人对她的话不作解释,反问:“我接连传呼了你三次,你怎么不回电话?”
男人倒也自觉,没将烟头扔地上,而是乱插在一小块面包上。面包在小盘里,小盘的旁边是半碗奶,是素剩下的晚饭。她由于胃疼每天吃得太少,胡乱对付便是一顿,渐渐地患了胃炎。
她又问:“你怎么会在我这儿?”
男人坚持地反问:“你怎么不回我电话?”
他们彼此目光冷冷地盯视片刻,男人下床,去关门。
她说:“别关。屋里还有烟味。”
她本能地变得理智了。她不愿把两人之间的关系搞僵到局面难以收拾的地步。她明白那对他倒没什么,对自己却是很不利的,故她的语调缓和了些。
男人还是将门关上了。但似乎是为了表示对她的话的在乎,撩起窗帘,推开了一扇窗。
“那会进来蚊子的。”
素的语调更缓和了。素得以在北京租这间平房住下来准备考研,完全依赖于这个男人。确切地说,完全依赖于这个男人每月提供给她的一千八百元钱。她在大学生的四年中靠做“家教”积攒的一点儿钱是微不足道的,三个月内就花光了。再依靠母亲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了。虽然母亲支持她考研,母亲严密地包藏起自己那方面不可能了的危机;但是素清楚地知道,那危机是咄咄逼人地存在的。母亲已不可能再像四年前一样,每天在多家干钟点工了,因而也就不可能再像四年前一样,每月寄给她三百元钱了。母亲的手脚已经不那么利落,擦阳台窗子之类站凳登高的活儿对母亲那样一个五十岁了的、体弱多病的女人,已经是容易出危险的了。母亲拖完一套三居室的地再拖两层楼道已经力不从心气喘吁吁了。母亲蹬小三轮车接送上小学的孩子,已比走路快不了多少了。总之,愿雇母亲那样一个女人做钟点工的人家,已比四年前少了。事实上,母亲不但不可能保证每月再寄给她三百元了,而且已需要每月几百元的生活保障费了。在素这方面,不继续考研也具有不可能性。不继续考研即意味着她将面临不但短时期,也许还是长时期找不到工作的困境。考研对于素实在是一种较体面的缓兵之计,考研是一种逃避现实的最佳方式。希望也许在明天,也许在这一种方式里……
正当素身陷人生困境进退两难走投无路的时候,那个男人适时出现了。他每月提供给她的一千八百元钱使她备感万幸。一千八百元钱素是这么支配的——三百元钱付房租;每月三百元的伙食费;每月反寄给母亲六百元;每月存五百元,以备应急;剩下的一百元,以备“计划外支出”,比如买胃药的钱……
那个男人的出现,使素充分体会了什么叫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是她此前从未体会过的好感觉。没有这种好感觉,她不知自己能不能全力以赴地投入考研前的“备战”。
素认识那个男人,很感激周芸。芸是和她同校的历史系女生。比她早一届毕业,已经考上了本校历史系的研究生。芸也常去校图书馆。素和芸就是在图书馆认识的。两人交往投缘,遂成密友。芸是素从初中以来的第一个密友。有天芸对素说:“素啊,你这么下去,可是太难啦!”
素忧郁地说:“英雄所见略同。我还剩两百元钱了。花完,就山穷水尽了。”
那是中午。两人从图书馆出来,往校外走着。
芸听了素的话,站住了。研究地注视着她,张了一下嘴,欲言又止。
素就主动打消芸的顾虑:“有什么好建议,尽管直言嘛,何必吞吞吐吐?”
芸莫测高深地一笑:“我请你撮一顿。”
素也笑道:“的确是好建议,起码这会儿。”
于是芸将素引至一家海味自助餐馆。素从未进过海味餐馆,正饿着。这样还没吃完,已去端来了那样,津津有味,大快朵颐,怕对不起芸替她付的三十元钱似的。
待素打饱嗝了,芸的一只手,轻轻按住素的一只手,将头向她探过去,低声说:“素,我帮你找个人吧。”
一瓶啤酒,素喝了半杯,芸喝了有两杯。芸的脸有些微红,素的脸却比芸的脸红得厉害。她小时候只见父亲在家里喝过啤酒,自己却是第一次喝。喝后才知,自己是那么不胜酒量,头有点儿晕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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